青铜面具贴在蚩尤脸上时,他听见了山峦的呼吸。雷公山的岩层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纹路如同上古雷纹,顺着他的指尖爬上臂膀。八十一位兄弟举着火把站在祭坛四周,银饰在夜色中发出细碎的鸣响。
\"九黎的血脉该醒了。\"大祭司捧着牛角杯,浑浊的眼球映着跳动的火焰。蚩尤将手伸进沸腾的青铜鼎,液态金属缠绕着他的指节,凝结成狰狞的兽面护腕。鼎中浮起的面具布满藤蔓状纹路,那是他三年前在雷泽斩杀蛟龙时,龙血渗进青铜留下的印记。
山风突然静止。蚩尤戴上青铜面具的刹那,十万大山同时震颤。枫树林无风自动,叶片翻卷成赤红的漩涡。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月光下拉长,生出六臂,握着刀斧剑戟,额间第三只眼迸射青光。
\"铜鼓!\"他低吼。九面人皮鼓应声炸响,声波荡开晨雾,露出山下黑压压的轩辕战车。青铜战马喷着硫磺气息,车轮碾过的地方草木尽数枯死。公孙轩辕站在云车之上,手中轩辕剑指天划出金色符咒。
蚩尤张开双臂,银项圈上的牛角铃铛叮当作响。九黎战士从枫树林中跃出,他们赤脚踏着鼓点,银饰在冲锋时化作流光。刀剑相击迸发的不是火星,而是青紫色的电芒。当第一颗头颅滚落战场,蚩尤闻到了枫糖的甜腥——那是九黎儿郎的血,渗进土地又爬上枫树根须。
战到第七个昼夜,逐鹿平原已堆满青铜残片。蚩尤的犀甲碎裂,露出胸膛上盘踞的黑龙刺青。他折断轩辕军的玄鸟旗时,公孙轩辕祭出了河图洛书。星光突然扭曲成锁链,缠住他的六条幻臂。
\"你借的是地脉之力,\"轩辕剑劈开血色浓雾,\"我掌的可是周天星辰。\"蚩尤面具上的龙血纹路突然暴亮,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向铜鼓。鼓声化作实体,撞碎了三道星锁,却终究敌不过北斗七星的镇压。
最后一刻,蚩尤看见大祭司在枫树林中起舞。老人割开手腕,将血洒向八十棵最老的枫树。树皮皲裂处渗出琥珀色的树脂,包裹住坠落的青铜面具。当轩辕剑刺穿他的心脏,雷公山顶的枫叶全部变成血红。
大祭司的腕血滴在第八十棵枫树上时,整片树林开始发出呜咽般的共鸣。那些被蚩尤鲜血浸染过的树根在地下纠缠成巨大的血脉网络,此刻正将最后的生命精华泵向祭坛中央的青铜面具。
十二位披着百鸟羽衣的祭司围成星芒阵,她们手中的骨铃摇晃出连绵的涟漪。月光在某个瞬间突然凝成实体,像银河倒灌般注入树脂包裹的面具。我跪在祭坛边缘,看着祖父的银须被夜风撕扯——他是九黎最后的大祭司,正用断指在树皮上书写血咒。
\"蚩尤大人的三魂该归位了。\"祖父将牛角刀刺进自己胸膛,取出的心脏还在跳动。那颗心脏悬停在面具上方,每搏动一次就剥落一片青铜锈,露出底下水银般流动的金属本体。枫树脂在月光中结晶,发出冰层破裂的脆响。
我忽然听见战场上的铜鼓声穿透时空而来。那些被轩辕剑斩碎的青铜兵器残片,此刻正在百里外的土地下震颤呼应。面具上的蛟龙血纹活了,它们扭动着脱离金属表面,在月光里聚合成一柄苗刀的虚影。
十二祭司的吟唱陡然尖锐。祖父的躯体正在化作飞灰,但他枯槁的手依然稳稳托着那团发光的心脏。当最后一滴心血渗入刀柄,雷公山顶传来洪荒巨兽苏醒般的轰鸣。八十棵枫树同时爆出血色汁液,在空中织就覆盖天穹的脉络。
结晶完成的刹那,面具彻底碎裂。一柄通体透明的长刀悬浮在祭坛中央,刀身内封印着流动的星沙,刀刃呈现出枫叶脉络般的天然纹路。那些曾被蚩尤统御过的青铜残片破土飞来,在刀柄处熔铸成九环相扣的银饰,每一环都刻着阵亡战士的乳名。
我接住坠落的长刀时,刀镡上的牛头图腾突然睁开双目。月光在刀刃上汇聚成一道银河,林间所有银饰都在与之共鸣。祖父消散前最后的呢喃随风入耳:\"等刀身星沙流尽那天,便是战神再临之时。\"
刀柄残留的温度让我想起三日前那个黎明。蚩尤大人抚摸着我的银项圈说:\"阿萝,要记住金属活着的模样。\"此刻掌心传来的搏动证实他所言非虚——这柄饮尽月华的苗刀,正在我手中呼吸。
血月当空的第三夜,轩辕的追兵踏破了雷公山的雾瘴。
我握紧银月苗刀贴住额头,刀身内的星沙正在加速流动。十二寨的老幼妇孺蜷缩在祖祠里,檐角悬挂的牛骨风铃发出濒死的哀鸣。山脚下,公孙轩辕的玄孙举着青铜夔兽灯,灯火里游动着专门噬魂的窫窳毒虫。
\"阿萝,该让枫刃饮血了。\"三婆婆撕开绣着蝴蝶王的祭袍,露出脊背上世代相传的《盘王开山图》。九位绣娘同时割破指尖,在祖祠地面绣出流动的血枫叶——这是九黎最后的守魂阵。
苗刀突然在我掌心剧烈震颤。刀镡上的牛瞳映出山道上密密麻麻的锁魂幡,那些幡布是用战死九黎勇士的头发织就的。星沙流转的速度突破极限,在刀锋凝成发光的叶脉。
当我挥出第一刀,时间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月光在刀刃处弯折成七百二十道棱面,每道棱面都映照出不同时空的蚩尤——铜甲浴血的、枫树下歃血的、戴着青铜面具仰望星空的。刀气扫过的轨迹上,所有锁魂幡应声碎裂,那些被囚禁的战士亡魂化作流萤,汇聚到刀柄的九连环银饰中。
\"是枫神!枫神醒了!\"山腰传来轩辕士兵的惨叫。他们的青铜甲胄正在生锈,那些锈迹呈现出血枫叶的形状,顺着铠甲缝隙钻进血肉。我第二刀劈向夔兽灯,刀锋触及灯焰的瞬间,星沙突然从刀尖喷涌而出。
流动的星沙在空中重组成蚩尤的虚影。虽然只有三息时间,但那戴着青铜面具的六臂战神,确确实实握住了我的手腕共同挥斩。夔兽灯轰然炸裂,公孙玄孙的云车被余波掀翻,那些窫窳毒虫在月光下自燃成灰。
当啷一声,刀柄九连环中的第一环断裂。刻着\"岩虎\"二名的银环坠地时,我仿佛看见三年前战死的堂兄在星沙中微笑。刀身内的星沙已经流失十分之一,那些璀璨的颗粒渗入脚下土地,祖祠周围的枫树突然暴长,赤红叶片割裂夜空。
\"不是星沙,\"三婆婆抚摸着新生的枫树,声音发颤,\"这些是蚩尤大人当年撒在雷泽的神血结晶。\"她掀开我的后领,族纹处的黑龙刺青正在吸收游离的星沙,\"阿萝,你才是真正的祭器。\"
轩辕退兵的号角声中,我听见地下传来青铜共鸣。苗刀插入祭坛中央时,八十棵血色枫树的根系亮起幽光,在地底交织成巨大的青铜面具轮廓——那正是蚩尤陨落时被封印的真容。
刀身星沙此刻突然静止,组成古老的占星图。三婆婆用银针挑破我的眉心,血珠滴在星图某处,西南天际顿时有陨星坠落。那是涿鹿之野的方向,陨星坠处,隐约有六臂战神的图腾在云层中闪现。
轩辕士兵的锁魂幡刺入山门时,十二寨的鬼师摇响了人骨铃。月光突然变得粘稠,在林间流淌成银色溪流,我们赤脚踩在月华里,足底浮现出迁徙古歌的蜡染纹样。
\"起雾咯——\"三婆婆撕开七层百褶裙,每层内衬都飘出不同颜色的蛊虫。靛蓝毒蛾扑向青铜夔兽灯,黄斑蜈蚣钻进敌军铁甲接缝,最凶猛的赤鳞蛊化作火雨浇在云车之上。我握紧银月苗刀,刀柄九连环正在吸收战死者逸散的\"花魂\"——苗人相信勇士陨落后,灵魂会开出三朵银花。
公孙玄孙掀开法袍,露出胸口镶嵌的轩辕镜碎片。镜光扫过之处,枫树皮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森白的骨殖——原来当年蚩尤大人血肉所化的枫林,真的埋着八十一兄弟的遗骸。
\"请祖鼓!\"我咬破舌尖将血喷在刀镡牛瞳上。祖祠地砖轰然炸裂,九面蒙着人皮的铜鼓破土而出。这是用当年战死大祭司的脊皮所制,鼓槌是雷击枫木雕成的双头蛇。当第一声鼓点与刀鸣共振,苗刀突然重若千钧。
刀尖不受控制地刺入我的脐下三寸——那是苗女孕育生命的所在。剧痛中,我听见八十一道男声在吟唱《引龙归潭》的古调。星沙顺着血脉逆流进子宫,在体内凝成微型青铜面具。此刻我方真正领悟祖父遗言:银月苗刀从来不是兵器,而是孕育战神的母胎。
战场突然陷入死寂。所有银饰自动飞向苗刀,在刀柄处熔成银月梭形。我膨大的腹部浮现蚩尤刺青,六臂战神的三只眼睛同时睁开:左眼流淌熔铜,右眼旋转星云,额间竖瞳则是凝固的血枫叶。
\"芦笙引路,铜鼓开道!\"三婆婆抛洒的纸钱化作银蝶,铺就通往地心的路。我踏着蝶翅起舞,百鸟衣缀着的贝壳划出招魂符。苗刀已完全液化,水银般的金属顺着双腿爬上身躯,在我体外形成青铜胎衣。
公孙玄孙的轩辕镜光扫来,却被我腹中射出的铜液击碎。八十一道枫树根系破土而出,缠住敌军拖入地缝。当最后一名轩辕士兵被地火吞没,我腹部的青铜胎衣开始剥落,露出底下布满龙鳞的婴儿——那孩子额生双角,右手紧握着缩小的苗刀。
当婴儿蚩尤额角的星沙刻度滑落第七粒时,雷泽深处的蛟龙骸骨突然发出轰鸣。我抱着襁褓中的战神躲进祖祠地宫,青铜墙壁上八十一道刀痕正渗出琥珀色的松脂——这是枫林圣地在自行愈合轩辕镜造成的创伤。
\"该喂他吃月光了。\"三婆婆的石化手指突然颤动,嵌在掌心的骨铃坠地,惊醒了沉睡的枫树灵。那些流淌着青铜汁液的树根缠绕成摇篮,树梢垂下的却不是叶片,而是当年蚩尤大军破碎的银饰。
我割开手腕将血滴在星沙刻度上。血液触碰到婴儿额角的瞬间,地宫顶部镶嵌的陨铁星辰图开始旋转。十二只银蝶从三婆婆的石像眼眶飞出,每只蝶翼上都烙着《亚鲁王》史诗的片段。它们衔来雷泽的晨露,在婴儿唇上凝成青铜色的乳珠。
子夜时分,异变陡生。
婴儿突然发出不属于新生儿的低沉笑声,他手中的微型苗刀暴涨三尺,刀柄九连环自动套上我的银项圈。星沙刻度接连亮起,地宫墙壁浮现出当年涿鹿之战的幻影——那些战死的九黎英灵正从青铜器里往外爬,他们眼眶里跳动着枫树种子的嫩芽。
\"他需要真正的祭品。\"枫树灵化作的女子从青铜棺中走出,她发间别着蚩尤当年佩戴的雉鸡翎。我们脚下的土地突然透明,露出地心沸腾的金属海洋,三条被青铜锁链禁锢的蛟龙正在岩浆里翻滚。
蛟龙金瞳睁开时,我颈间的银项圈应声断裂。那些蕴藏花魂的银饰碎片悬浮在空中,拼凑成指引星路的罗盘。婴儿蚩尤突然从我怀中飘起,星沙刻度脱离他的皮肤,在头顶形成缩小的北斗星图。
\"时辰到了。\"枫树灵女子划破自己的树芯,流出枫糖浆般的血液。三条蛟龙挣脱锁链冲天而起,它们每片逆鳞都映出不同时代的战场:黄帝乘龙升天的、武王伐纣折断青铜巨鼎的、汉武帝焚烧蚩尤祠的......
婴儿发出啼哭,声波震碎了地宫穹顶。月光如瀑布倾泻而下,照出我们脚下蔓延万里的青铜根系——原来整座雷公山竟是蚩尤当年的青铜面具所化。星沙刻度此刻全部浮空,化作八十一道流光注入蛟龙逆鳞。
惊雷炸响,我看见了真正的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