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笼罩着白鹿原,朱先生踏着露水来到村口打谷场时,秦浩正带着二十多名青壮汉子操练。
这些平日里扛锄头的庄稼汉此刻排成三列,跟着秦浩的口令做着俯卧撑,粗布褂子早已被汗水浸透。
“一!二!“秦浩的声音像柄出鞘的剑划破晨雾。他腰间别着从土匪手里缴获的驳壳枪,枪柄上的红绸随动作飘动,像团跳动的火苗。
朱先生站在老槐树下看了半晌,突然咳嗽一声。秦浩回头见是姑父,立即小跑过来,额前的汗珠顺着眉骨滚落。
“姑父早。“秦浩用袖子抹了把脸,转头对跟上来的黑娃道:“你带着大家继续练,我陪姑父说会儿话。“
黑娃黝黑的脸上挂满了汗珠,闻言响亮地应了声,像只敏捷的山羊般蹿回队伍。
白孝文看着代替秦浩发号施令的黑娃,眼里闪过一丝不忿。
朱先生突然开口:“你这是一时兴起呢?还是打算练一支强军?“他说话时捻着山羊须,青布长衫被晨风吹得微微鼓动。
秦浩摘下水葫芦灌了两口,喉结上下滚动。他抹去下巴的水珠,忽然笑了:“姑父是怕我成为第二个曾剃头?“
“我从来不怀疑你有这个能力。“朱先生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能穿透人心的镜子。
“曾剃头非我所欲也。“秦浩的声音沉得像块铁,“姑父放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家人不受离乱之苦。“
朱先生沉吟良久,一声轻叹:“浩儿,姑父从未怀疑过你的人品。只是一念之善,反为一身之祸。我怕你太过激进反倒是事与愿违。“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过槐树叶隙,在秦浩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朱先生见秦浩目光坚毅,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放手去做吧,若是有用得着姑父的地方,尽管开口。”
秦浩深施一礼,再抬头时,朱先生的青布长衫已消失在村道拐角。
日头西斜时,秦浩带着三个泥猴似的少年回到白家院子。仙草早备好两大木桶热水,蒸腾的热气里飘着艾草香。
秦浩跟黑娃共用一个桶,孝文孝武共用一个桶,洗完澡吃完饭,黑娃跟孝文孝武就累得不行,各自回屋休息。
白嘉轩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秦浩顺势坐到他身边。
“达,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想招募些青壮,组建支团勇。“秦浩开门见山。月光照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像镀了层银边。
白嘉轩的烟杆抖了抖,烟灰簌簌落在鞋面上。
“你该不会是想......“
秦浩正色道:“达,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支团勇主要是用来保境安民的,现在外面都在传咱们白鹿原各个村种罂粟挣了钱,难保不会再出现绑票的事,如果咱们能有一支团勇,那些土匪动手前也得掂量一下。“
白嘉轩陷入沉思,他当然知道手里有枪的好处,可作为一个安分守己了半辈子的小地主,他习惯了握着锄头,而不是握着枪。
秦浩见他犹豫,继续劝说:“达,你知道我跟秦风日报的南先生有些交情,南先生跟我说过,这世道用不了多久就要乱了,乱世之中没有人没有枪,你怎么保护族人?”
夜风吹得院外的榆树叶沙沙作响,白嘉轩的手也跟着抖了一抖。
“养兵要花钱啊......“他吐出的烟圈在月光下泛青:“再说就靠土匪那几支枪也不够啊。“
“达,您忘了,我有同学家里就是军队的军官,只要有钱,炮可能费劲,但是几十条步枪还是容易搞到的。”
秦浩说着又补充:“一支汉阳造有个三十块大洋就差不多了,算下来有个六百块大洋就差不多了,您想想那些土匪张口就跟咱们要五千块大洋,若是咱们提前有一支二三十人的团勇,他们怎么敢打白鹿村的主意?”
白嘉轩有些意动,女儿被绑架的事情虽然过去好几天了,可他现在想来都还心有余悸。
“几百块大洋,白家倒是拿得出来,可一支团勇每月光是粮饷就得不少钱……”
秦浩见他松口,赶紧趁热打铁:“达,养一队团勇没你想的那么花钱,人手咱们可以直接在村里招募,平时训练管饭就行。”
白嘉轩有所迟疑:“不给饷银,人家能愿意吗?这可是刀口舔血的活。”
秦浩笑道:“达,咱们组建乡勇是为了什么?不是让他们去打仗卖命,是为了保护咱白鹿村的安全,只要咱们宣传得当,不怕没人愿意。”
白嘉轩抽着旱烟想了有五分钟左右,一咬牙:“行,只要不给饷银,粮食跟枪械咱家出。”
秦浩含笑道:“达,这钱得大家分摊,要不然这团勇不就成了咱家的私人护卫?不说别的,就是我泰恒爷都不能答应。”
……
转过天,晨雾还未散尽,白嘉轩就敲响了祠堂那口锈迹斑斑的大钟。钟声沉闷如雷,惊得榆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在灰蒙蒙的天上划出凌乱的线。
村民们揉着惺忪睡眼聚到祠堂时,发现青砖地上已经摆好了十几条长凳。
白嘉轩背着手站在祖宗牌位前,腰杆挺得比祠堂的顶梁柱还直。
“今儿叫大伙来,是要议件关乎全村安危的大事。“白嘉轩的开场白让交头接耳的村民安静下来。当他说出要组建团勇时,祠堂里顿时炸开了锅。
“这不是要养兵吗?朝廷知道了要杀头的!“白兴儿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掉在地上。
几个族老更是直接站起来反对,花白胡子气得直颤。
鹿泰恒拄着紫檀拐杖慢慢起身,拐杖头包着的铜皮在青砖上磕出脆响:“嘉轩,咱们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庄稼人,舞刀弄枪的勾当......“
白嘉轩下意识看向儿子。秦浩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他深吸一口气,把昨夜儿子那套说辞原封不动搬了出来。
反对声渐渐弱下去。鹿泰恒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话,一方面白嘉轩占着理,村民们都没话说,他势单力薄反对了也没用,一方面儿子鹿子霖进了监狱后,鹿家元气大伤,需要依附白家才能保住地位。
“要报名的须得是二十五到四十五的青壮。“白嘉轩竖起两根手指,“抽大烟、好赌博的一律不要!“
有村民问,这个团勇一个月给多少饷银。
白嘉轩看了看儿子:“没有饷银,只管饭。”
这话刚落地,就有人嚷起来:“不给饷银谁干啊?“说话的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他掰着手指头算账:“俺给人扛活一天还能挣三十个铜子呢!“
祠堂里顿时哄笑四起。几个后生阴阳怪气地学舌:“管饭就行?当咱们是要饭的啊?“
白嘉轩脸色铁青。
“安静!“秦浩突然暴喝。声浪撞在祠堂梁柱上嗡嗡回响,震得人耳膜生疼。
待众人噤声,秦浩手指划过在场每一个人:“这支团勇既不是白家的打手!也不是鹿家的护院,是要护着咱们的婆姨娃娃,护着粮仓里的麦子,护着炕席底下攒的银元!”
“相信乡亲们应该都有所耳闻,现在外界都在传咱们白鹿原种罂粟挣了钱,那些土匪和贪官都盯着咱们呢,这次是绑了我妹妹,下一次弄不好绑的就是你们的亲人,若是拥有一支保护自己的团勇,谁敢来招惹咱们?”
这话像盆冷水浇在众人头上。几个反对最凶的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黑娃突然从人堆里蹿出来,像头小豹子似的跳到供桌旁:“俺报名!“他抓起供桌上的茶碗摔得粉碎。
“谁要动咱白鹿村,先问问俺手里的枪答不答应!“瓷片飞溅的脆响里,少年黝黑的脸涨得通红。
人群经历了半分钟的安静后,一个二十来岁的汉子站了出来。
“俺也报名。”
“俺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现在也是俺报答大家的时候了,俺不要饷银给口饭吃,饿不死就成。”
仿佛堤坝决了口,青壮们争先恐后往前挤。白嘉轩数了数,竟有三十多人,比预想的多了不少。他望着这些平日低头刨土的庄稼汉,此刻个个眼睛发亮,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我白嘉轩在此立誓——“白嘉轩突然撩起长袍跪在祖宗牌位前:“凡为护村负伤者,白家请最好的大夫为他医治,直到伤好为止!“
“伤残者,白家替他耕田!收成全归其所有,战死者,妻儿老小白家养!族谱单开一页,让子子孙孙记住好儿郎的名字!“
他每说一句就重重磕个头,额头撞在青砖上的闷响听得人心颤。
最后一个头磕完,祠堂里静得能听见香灰落地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片哗然,有人高喊:我也报名,刚刚手慢被他们抢了先。
鹿泰恒走到白嘉轩跟前,言辞恳切的道:“嘉轩,既然团勇是保护咱们村的安宁,产生的费用就不能让你们白家独自承担,我们鹿家也有责任供养这些保卫家园的儿郎们。”
“没错,我们冷家也出一份力……”冷先生也站了出来。
很快白鹿村里颇有家底的几个家主都抢着要给钱,就好像生怕给慢了,团勇不保护他们了一样。
鹿泰恒回到家让儿媳妇拿钱,鹿子霖妻子嘴里埋怨:“达,白家要炫耀就由着他们去呗,咱家为啥要去捧白家的臭脚,要不是他们娃他达也不至于被关进去……”
“妇人之见!全村老少都看着呢,那些入了团勇的青壮也都看着呢,咱家不出钱,往后若是遇到什么事,他们还会尽心尽力帮咱们吗?白嘉轩这是走了一步阳谋啊,用咱们全村人的钱给他们养兵,这手段高啊,活该人家白家兴旺发达的。”鹿泰恒不免想到自己儿子鹿子霖,果然别人的孩子从来都没让他失望过。
……
短短三天时间,就凑足了一千块大洋,远远超出了秦浩的预算,当晚,秦浩就带着这一千块大洋去了西安,找到他的同学。
起初同学听说他要买这么多军火,吓了一跳,还以为他要造反,结果听说他只要步枪,顿时就松了口气。
之后在同学的牵线下,秦浩拿到了三十支崭新的汉阳造,当然,在军需处那边这些都是淘汰的“老旧破烂”。
另外还有一千发子弹,可惜的是重型武器弄不到,不过有这样一批装备,也足够装备一支三十人的团勇了。
带走装备前,秦浩回学校请了半年假,老师询问他就以家里遇到事情,需要他帮忙处理搪塞了过去。
……
晨雾未散的打谷场上,三十名团勇排成三列。他们脚上还沾着地里的泥,手里却已握着锃亮的汉阳造。
秦浩在打谷场弄了一个黑板,在上面画下示意图,随后自己也举着枪托演示,对于这些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大老粗来说,嘴上说十遍,不如手把手教他们做一遍。
“枪托抵肩要稳,右眼、准星、目标连成一条线,枪口别朝地!走火崩了脚趾头,弄不好媳妇连夜就改嫁了……”
众人一阵哄笑。
笑闹过后,秦浩开始手把手纠正他们的持枪手法。
一个月后,在秦浩的调教下,原本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个个扛着汉阳造时已经有了那么点威武的气势。
从清晨到日落,田埂间充斥着他们奔跑的身影。
团勇们喘着粗气,汗珠砸进黄土。不知谁起了头,三十条嗓子突然吼起秦浩编的俚语调:
“锄头换钢枪,泥腿保家乡!
三点连一线,土匪见阎王!”
起初村民们凑在一起看笑话,逐渐地他们看向这些后生的眼神也有了变化,他们开始相信,或许,这些后生真的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保护他们的安全。
这天夜里,鹿三正打算关上后院门睡觉,忽然一个黑影跌了进来,吓了鹿三一跳还以为又是土匪。
正打算抄起锄头给他一下,结果借助着月光一看,顿时放下手里的锄头,将来人扶了起来。
“狗娃,你这是咋了?”
“鹿三,你们族长在吗?”
“在前院呢。”
“快带俺去,俺们村出大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