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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们走!”摄政王低吼出声,“伯言是我陈氏将来的主人,他不能有事。你若为一己私利伤了他,我不会放过你。”

但山鬼氏的刺客无动于衷,不断地对沉舟发起进攻。摄政王转头怒视身边的男人。

完全贴合面部肌肉、骨骼的人皮面具笑起来仍然令人不寒而栗,男人无奈地摊开手,说:“公子舟对山鬼氏意义非凡,还望太师记得今日,山鬼氏做出的牺牲。”

男人打了个响指,山鬼氏的刺客迟疑着停下动作,按住武器后退。沉舟拎起邓勉的衣领,翻过墙头消失无踪。洛霜衣静静地与墙下的山鬼氏刺客对峙,猝不及防地掐着陈伯言的咽喉将其摔下,转身迅速地没入黑夜中。

“追。”

——

文庙。

文庙立于太学一侧,洗镜湖畔。大周勉励读书人为国效力,太祖皇帝曾立下身无分文的书生借住文庙,准备科考的旧例。只是参加科考的寒门子弟越来越少,这条旧例渐渐为人所遗忘。

楚识夏走进文庙,看见圣人像前跪拜的人。大理寺卿没有穿官服,少了平时咄咄逼人的气势,显露出中年男人的颓丧无力来。他虔诚地对着圣人像参拜,回头注视着楚识夏。

“邓勉呢?”楚识夏问。

话音刚落,沉舟拉着邓勉从后门走出来。沉舟松开手,邓勉才扑到大理寺卿怀里小声地哭起来。沉舟上前抓住楚识夏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举手投足可见焦躁。

“我没事。”楚识夏按住他的手,好笑地问,“你把摄政王的宅子烧了?”

沉舟面无表情地点头。

不止烧了房子,山鬼刺客在后院和沉舟纠缠的时候,洛霜衣领着人刺杀了能找到的所有陈氏血裔。摄政王用血亲要挟大理寺卿,沉舟就用血亲逼迫摄政王让出生路。

以彼之道,还之彼身,沉舟不仅学得快,而且举一反三,做得更绝、更狠。

“阿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大理寺卿擦干净邓勉脸上的眼泪,捧着他消瘦下去的面颊,温柔地问。

“文庙。”邓勉不安地看着父亲。

“这是我和你母亲相遇的地方。”

邓勉从未见过父亲脸上流露出如此柔情。他细细地描绘着和早逝的邓夫人初遇的细节,一字一句,往事仿佛在他眼前一页页翻过。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初春,柳絮纷飞如雪。

一穷二白的书生奔赴帝都赶考,想寄宿在文庙。可文庙早已腐败变质,小吏恶声恶气地让他滚出去,莫要让穷酸气玷污了圣人。他虽出身世家大族,却是微末的旁系,不得重视,唯有靠自己的才学拼搏出一条路来。

可天纵奇才,也是要吃饭的。

他饿晕在文庙外的墙根下,再醒来时,眼前放着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还是少女的邓夫人穿着粗布印兰花的衣裳,抿嘴笑着看他狼吞虎咽,颊边两个深深的酒窝。

他考取功名,终于有人高看他一眼,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但他固执地返回文庙附近的小巷,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娶回了家。

他的夫人最恨作奸犯科之辈,他便固执地守着不值钱的文人风骨。他在不肯低声下气地攀附阉宦,也不愿同摄政王结党营私,每月领着微薄的俸禄,守着窄窄的院子度日。步步高升的同僚对他投以讥讽的目光,嘲弄他的清高与不识时务。

命运的手指轻轻一拨,他生命的小船就此倾覆。

邓夫人病了,病得很重,要很多很多的钱才能治好。那时他还不是位高权重的大理寺卿,他只是大理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官,不知何时才能出头。

于是,他接过了第一笔俸禄之外的银钱,按下富商公子打死人的案卷,以证据不足的理由判其无罪。

邓夫人的身体在名医良药的治疗下渐渐好转,她看着丈夫高升的官职、一换再换的宅邸,终于明白了什么。邓夫人身子弱,一直没能有子嗣,也不肯再正眼看他。

直到邓勉出生,邓夫人在多年以来的良知折磨下郁郁而终。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该救我’。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她是因我自甘堕落而厌弃我,其实她只是恨自己一身病痛,迫我走上不归路。文人墨客都喜欢这样的桥段,痴情种子,红颜祸水。就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大理寺卿抚摸着邓勉的脸颊,轻笑道:“只有我自己知道,不是这样的。权力与欲望这条路,就像是林中沼泽,一步踏入,步步沉沦。是我利欲熏心,不愿回头,也不能再回头。”

楚识夏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看向邓勉的目光略带悲悯。邓勉不知所措地看着剖白陈年旧事的父亲,大理寺卿擦去他脸上的泪水,笑容中带着无奈和纵容,就像小时候他无论如何都背不下来文章,撒泼打滚的时候,父亲赶来哄他时一样。

楚识夏心里生出清晰到残忍的念头——这是邓勉最后一夜做小孩。

大理寺卿转身对着楚识夏跪下,长长地叩拜,道:“我自知为虎作伥,作恶多端,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阿勉是个好孩子,他虽愚钝,却不曾害你。”

邓勉急忙想要扶起大理寺卿,却在他决绝的眼神下愣住。

“认罪书和揭露摄政王罪行的奏章我已经送到羽林卫,我愿认罪伏法,我只求你——带邓勉走吧。”大理寺卿恳求道。

摄政王经此一役,必定不会放过邓家。如大理寺卿所说,他早就没有回头路。

“不,父亲!”邓勉难以置信地看向楚识夏,扑过去拉起大理寺卿的手,急道,“你辞官,我们一起走。你已经认罪了,陛下不会怪罪齐王和楚识夏的。我们一起走,我不要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大理寺卿推开他的手,摇头道:“不可能的。摄政王在朝中耕耘多年,根深蒂固,一封奏章定不了他的罪。等他缓过神来,谁也跑不掉。”

“摄政王毫发无损,我为什么要帮你带走邓勉?谋杀朝廷命官这样的大案,你做假证词,是要抄家的。”楚识夏近乎冷漠地反问。

“我曾帮摄政王做过一件事。”大理寺卿平静的说。

楚识夏表示洗耳恭听。

“景泰八年的冬天,宫里死了一个女人,又跑了一个宫女。摄政王给我传了一封密信,他说这个宫女带着一个婴儿,要我连大人带孩子一起处理干净。”

“景泰八年”四个字像是一根针,狠狠地扎中了楚识夏最脆弱的一根神经。

大理寺卿没有注意到,继续往下说:“我在鬼市里找到了那个宫女的尸体,却没能下手杀死那个婴儿。那时候,我的夫人刚刚怀上邓勉,胎像不稳,我怕遭报应。于是我花钱在鬼市里买到了一具新死的婴儿尸体,连同宫女的尸身一起交给摄政王交差。”

楚识夏脑子里某根弦被一点点拧紧,声音是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干涩,“那个婴儿呢?”

“我将他遗弃在鬼市的角落里,生死不知。”大理寺卿摇摇头,说,“但我留下了襁褓里的一件信物。”

大理寺卿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环,在昏暗的烛光下,玉石呈鲜血般的红。这是大漠里才产的龙血玉,绝世罕见,对光而视,犹如一汪鲜血涌动。玉环被雕刻成首尾相衔的蟠龙,麟角峥嵘,栩栩如生。

龙纹并非常人可用,这只龙血玉环毫无疑问是宫里的东西。

楚识夏本能令她阻止大理寺卿往下继续说,她接过龙血玉环,道:“这应该是一对玉环,还有一只呢?”

“襁褓里只有一只,另一只也许在陛下手上。”大理寺卿说,“这样的诚意,足够你带走邓勉吗?”

“不,我不走!”邓勉拼命摇头,抓着大理寺卿的袖子不放手。

就在这时,沉舟猛地推门进来,说:“山鬼氏的刺客追过来了。羽林卫还有一条街就到这里。”

沉舟不敢置信地看向大理寺卿:“羽林卫是你招来的?”

“我要认罪伏法,没有朝廷命官在怎么行?”大理寺卿平静地回答。

楚识夏当机立断,抓起邓勉的手,说:“跟我走。”

大理寺卿坚决地推开邓勉的手,打了他一耳光。邓勉被打得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冷漠威严的父亲。

“从今天起,你再也不是我的儿子。大理寺卿栽赃陷害云中楚氏贵女,于文庙中畏罪自杀。其子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这世上,再也没有邓勉。”大理寺卿厉声道,“走啊!”

“爹——”

楚识夏抓着邓勉,强硬地将他拖走。

邓勉回头的最后一眼,看见的是父亲推倒圣人像,手持烛火点燃帷幕的背影。骤然被点燃的全世界,在邓勉的眼中一寸寸坍塌成灰烬,随风碎裂。

——

祥符九年,十一月初六。

秋叶山居。

燕决穿着中郎将的金甲,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如松。他站在白雪倾覆的庭院中,像是一杆笔直的枪。楚识夏撑着伞走到他身边,看见他盔甲上已经凝了一层霜花。

燕决恍然回神,对她见礼,“楚大小姐,可还安好?”

“挺好的。”楚识夏道,“这么早,燕将军不去宫城当值,来我这里做什么?”

“昨晚,帝都很是热闹。”燕决看着楚识夏,神色晦暗不明。

楚识夏的眼神滴水不漏,既不好奇也不追问,静静地和他对视。

“陈家的宅子着了火,摄政王死了三个儿子,六个孙子。我觉得有蹊跷,可摄政王坚称是失火所致,不肯让羽林卫上门。”

摄政王当然不会让燕决上门,死于外伤和死于火灾的尸体区别很大。更别说山鬼氏的刺客至今仍然藏身在陈宅,燕决一旦察觉什么蛛丝马迹,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摄政王行事一贯如此。”楚识夏淡淡地评价道。

“洗镜湖畔的文庙也着了火,不过不是因为小吏失手打翻火烛。”燕决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楚识夏脸上的表情,“是大理寺卿在文庙中点火自焚,我们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烧得很大。他在火场中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声称以死向陛下谢罪。”

“真可惜。”楚识夏没什么感情地说完,盯着燕决道,“燕小侯爷,你究竟想试探我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试探。”

燕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陛下因为大理寺卿的愚弄而愤怒,下令将邓氏一门抄家灭族。大理寺卿在逃的儿子邓勉也在通缉之列。一旦抓到他,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楚识夏静默地和燕决对视,燕决接着往下说:“城门、码头都会查得很严,羽林卫已经将他的画像贴满帝都的大街小巷。你听懂了吗?”

楚识夏微微点头。

燕决吐出一口气,笑容里带着一点哀伤,说:“我以前其实很讨厌他,觉得他什么都不懂,就是投了个好胎。但昨夜,我辗转难眠,想起我升迁中郎将那日,邓勉和程垣随你来祝贺我。他笨手笨脚的样子,想为从前随三皇子欺负我的事道歉,又怕我不接受,憋到宴席结束也没有憋出一个字,脸都涨红了。后来燕姝告诉我,邓勉偷偷给她塞了压祟钱,那时候离过年还有很久呢。”

“其实想一想,我和他大打出手那么多次,大理寺卿从来没有找过我的麻烦。也许他那句‘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只是说给自己壮胆的吧。”

——

燕决走了。

楚识夏走过漫长曲折的回廊,拐进新收拾出来的院子里。玉珠正好从卧房里推门出来,手里端着空掉的药碗。

“他怎么样?”楚识夏问。

“还在发烧。”玉珠摇摇头,说。

楚识夏叹了口气,推开门走进去。邓勉仰面躺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床顶。楚识夏走到他身边,摸了一把他滚烫的额头,他才像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流下眼泪来。

楚识夏拢起裙摆坐在床边,轻声说:“你最近不能出城,还得再躲一躲。等你病好了,陛下气头过去了,我再想办法送你走。你想不想去江南?我可以送你去找江乔。”

楚识夏描绘着一个缥缈又甜蜜的梦,说:“人家江掌柜现在可富了,你可以过去跟她学管账,学不会也不要紧,她脾气好,不会怪你。听说江南穷尽天下富有繁华,我在江南的时候光顾着干活了,都没有好好地玩过。”

邓勉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说:“你如果恨我,我也……”

邓勉忽然抱住楚识夏,轻轻地啜泣起来。

“我没有父亲了,我没有家了。”

楚识夏被他抱得一愣,伸手拍着他的后背。

楚识夏说:“对不起。”

邓勉只是哭和摇头,断断续续的,一个字都说不完整。他连哭声都是低低的,像是知道自己戴罪之身,不敢给楚识夏惹麻烦。

沉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房间,静静地看着邓勉哭泣。邓勉哭得肝肠寸断,模模糊糊地想起来沉舟好像是不喜欢别人靠楚识夏太近,但他还没来得及拉开距离,沉舟便冲他伸出了手。

沉舟骨节分明的手中,躺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糖。

邓勉放声大哭起来。

「沉舟不懂,但沉舟知道难过的时候要吃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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