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此时,又见得妙广微微垂目,手中掐诀,袖中灯焰忽地一颤。
他低声吐出一句古怪咒言,声如风在石缝游走,似非人语,韵律扭曲诡异地道:“万理噬渊,光歇于井。诸息反息,万物无明……”
而随着那咒语落地,虚空似被刺出一道无形涟漪。一字一息沉静,重如铁锈坠深井一般。
颍川先生的分身身形顿时一僵,体内浩然之气如被倒卷,筋脉间隐隐发出绷裂之声。
他欲开口,却只发出喉间一声闷哼。周身灵光剧烈波动,衣袍猎猎作响。那甚至都不是风,而是体内扭转的灵息在无声怒吼。
只见得那分身并未能动,只觉得体内每一缕灵息都在被那股理息倒行回转,不似封印,更似被强行改写。连魂识都被迫与青灯的光线一寸寸对齐。
“妙广,你.......”
他声音未落,便被某种无形的重压生生截断。只见他眉心处光丝倏紧,笔直刺入识海。
一瞬间,光丝在体内蜿蜒,似有无数锁链沿骨行走。所过之处,灵光寸寸坠落,理息纷纷化作灰白的符文,从体表剥离。
那些符文如燃烧书页,一页页脱落,坠入下方黑暗,被无声吞没,不复再回。
而在那一道道脱离的光影之中,隐约可见一只模糊的眼轮廓,正从他胸腔深处缓缓睁开,凝视着他自己的魂。
他还欲振念,却发现脚下空间已化作无形的理纹。理纹流淌冷白文字,如律条缠于足踝、膝骨与心口。
每一道理纹都带着细微声息,如铁链低吟地道:“不许动,不许言,不许思。”
顷刻间,他整个人被那些律条束缚在半空,连灵念都被一寸寸剥离,只余下眼中最后的一点清明。
此时青灯的光骤然一缩,细如丝线,笔直垂落入无光井中。紧接着,井底传出一声深沉而漫长的“呼吸”。
那声音似隔着万世而来,沉缓而黯,令天地为之一息皆停。
那只“眼”睁开的刹那,天地似乎俱陷静止。所有光线一寸寸被吸入井底,连时间的脉息都被扭折成一阵缓慢的回音。
颍川先生的分身仍悬在半空,但他的影子,却在脚下徐徐延伸,延到那无光的深处。
下一息,他猛然察觉,那并非是影,而是另一具自己。
只见那分身正以相同的姿势,从井底缓缓仰头,与他对视。那一抹黑影渐次具形,连眼底微颤的惊惧都与他如出一辙。
两道目光在半空交汇,没有声音,没有气息,只有“理”的断裂。
他张口欲诵诀,却发现唇齿间溢出的不是音,而是一行行灰烬般的文字。
那些文字在半空折返,如被无形的笔重新书写,重新回到他的皮肤之下。他的肌肤、骨节、乃至灵光,都在一点点被“语言”重构,又被语言吞噬。
青灯摇曳,灯影骤碎,所有的‘理’在此刻崩塌成粉尘。天外天的条理、世间的法度、连他千年的修行,皆被井底那一瞳化作一句冷寂的“无”。
他似乎看见自己无数的“我”,在光与暗的夹缝间逐一剥落。
每剥下一层,便有一重道理被反噬。每碎裂一寸,便有一层天理随之失声。
直到最后一息,只剩下那一缕目光。它好似已经不再属于颍川本身,也不属于井底,而是天地之间某种被唤醒的观看一般。
而同一时间,就见得颍川先生的分身忽然仰首。他胸口那缕最后的光线骤然炸开,化作千万道碎芒,宛如无数白色经文在半空燃烧。
那些经文并非纸页,而是理的本体。它们在风中散开,旋转,崩解。每一字都流淌着金铁之音,像万古之律在自我焚尽。
他的身形随之剧震,灵骨发出一声声轻响。那声音并非骨碎,而像天钟倒鸣,声声相叠,连贯成一曲无名的挽歌。
须臾之间,他周身符光直冲霄汉,光中倒映山河与星辰,有无数天理、道章、古碑文句随之升腾。
那些符光将他映得如同一尊立于理界的神只,可忽地下一刻,所有光辉轰然反转,如花朵逆绽,向内塌陷。
“轰!”
无声的爆裂中,连虚空都似被一点白光刺穿。光线倏然收拢,又在眨眼间完全消散。
只余无光井在静息。那呼吸极缓,却带着令人心胆俱寒的秩序。像是某种庞然的意志,正在从深渊中徐徐醒转。
井口黑气翻滚,如潮汐倒卷,自深处浮起无数暗色光泡。每一枚光泡中都映出一张面孔,或怒、或悲、或空洞,皆是颍川先生的容颜。
随着一声低低的“嗡鸣”,那些光泡齐齐破裂,溢出的并非气息,而是一片寂冷的白雾。
白雾悠悠凝形,一个与先前无二的颍川先生分身,从井底升起。
他依旧衣冠整肃,眉目清朗,只是那目光,不再有一丝灵气波动,而像两汪封死的井水,冷、深、且无底。
雾气在他脚下流淌,青灯微摇。妙广立于一旁,神情未动,只是微微侧目,好似在确认那人是否真的“还在”。
那新的分身抬头,眸中淡淡映出灯焰的一线灰白,唇角似笑非笑,低声喃喃地道:“光……归……于我。”
话音落时,青灯的火光微颤,随即静止不动,天地似又一次陷入无声。
而妙广则幽幽注视着他,目光无波。良久,才淡淡开口,声音低缓而清冷,恍若从石壁间透出地道:“你......是谁?”
那新的颍川分身微微一笑。那笑意并不温和,而像是镜面上映出的光影,虚而不实。他整了整衣袖,语气与旧日如出一辙,却又在细微处多了某种空洞的回响。
“谁?……妙广道兄,这世间之理,岂真有‘谁’?镜中像非我,水中月非月。光归于井,影所化者……便是‘我’。”
妙广眉微蹙,青灯之焰微微跳动。他静静凝视那张面孔,那与昔日并无二致的神态,但在那双眼底,却已不见浩然之气,只余一片死寂的秩序。
那分身继续低声道,语调平缓,有若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结论地道:“我记得他的思考,也记得他的仁义、他的温和与敬慎。”
“可那些,不过是理之投影。理既反噬,则仁为锁,义为缚。他被理所造,如今,我便是理所成。”
他抬起手,指尖掠过胸口的青白纹痕,眼底泛起一抹幽光地道:“你问我是谁?我便是他所有的否定。”
“若他求明,我便求无明。若他讲理,我便为理之裂缝。理既反归渊,我……便是渊中之理。”
那一刻,青灯无风自灭。幽暗中,只余那新生的颍川分身立于井口,语声轻柔,却如万页经卷同时倒读地道:
“先生已死,我非其影。唯其‘不存’,方为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