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海,秋末的阳光透过薄雾,给市委大楼米白色的外墙镀上一层淡金。
市委书记办公室门口,暗红色的实木门廊擦得锃亮,门楣上“书记办公室”的铜牌泛着冷光。
“咚咚咚。”
敲门声轻得像落在棉絮上,节奏均匀,带着刻意的克制。
“进。”
门内传来程路刚淡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隐约能听到像是有什么嘈杂的声音。
李振华握着门把的手顿了顿,指尖轻轻下压,小心翼翼的推开厚重的木门。
他特意避开了门轴处容易吱呀作响的位置,脚步轻得像踩在云端。
黑色皮鞋底贴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竟没发出半分声响,仿佛真练就了轻功。
他太清楚程路刚的习惯,这位书记大人最讨厌走路带风、大步流星的人,总说那样的人多半心浮气躁,连脚下的路都走不稳,遑论做事细心。
“程书记,刚刚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郑部长跟苏主席的车已经从榕城出发预计三个半小时后到静海。”
李振华弓着背凑近办公桌,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空气里浮动的尘埃。
程路刚正低头看着手机,闻言缓缓摘下老花镜,用手擦了擦眼睛。
他抬眼看向李振华,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振华过来看看。”
李振华心中诧异,却不敢多问,快步上前,双手掌心向上,恭恭敬敬的捧起手机。
屏幕上静止着一个视频画面:背景是喧闹的街头,隐约能看到“明州和平路”的旧路牌。
他更疑惑了,程书记向来厌恶短视频平台,不止一次在会议上说“这些玩意儿会把下一代的心思都勾跑”,尤其对“全民娱乐”的论调嗤之以鼻,甚至曾拍着桌子说“这种鼓吹享乐的人,该抓起来好好教育”。
带着满腹疑问,李振华轻轻点下播放键。
苏木温和的声音从听筒里飘出,混着隐约的人群激动的喊声。
他只听了两句,便了然的笑了笑,指尖划过屏幕关掉视频,又将手机轻轻放回原位,连摆放的角度都与之前分毫不差。
“书记,这个视频我三天前就看过了,是苏主席从明州离任那天,群众自发在路口送别的时候,有人用手机拍的。”
他依旧低声细语,目光落在程路刚微蹙的眉头上。
程路刚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指腹在眼角的细纹上反复摩挲。
李振华立刻会意,快步走到办公桌左侧的抽屉前,那是他特意记熟的位置,一拉就开,从里面拿出一支眼药水。
程路刚接过药瓶,头微微后仰,眼睫轻颤着掀开下眼睑,边滴边问道:“你觉得,这是不是在作秀?”
李振华的指尖在身侧蜷了蜷,犹豫了两秒,轻轻摇了摇头:“看着不像,群众的表情挺真的,哭的笑的都有,不像是演的。”
“呵呵。”
程路刚滴完眼药水,将药瓶“咚”的放在桌角,声音里满是不屑。
他抽出纸巾擦了擦眼角,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现在网络发达了,网上冒出来一大批什么网红局长、网红村长。”
“说到底,不都是为了博人眼球?”
“真正沉下心做事的人,哪有时间对着镜头摆样子?”
“全是些想走捷径的钻营之辈。”
李振华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程路刚今年才54岁,按理说该是接受新鲜事物最快的年纪。
楼下传达室的老张头都快六十了,还天天抱着手机刷戏曲短视频。
可这位静海市委书记,对电子产品的厌恶几乎到了“恨屋及乌”的地步。
他忽然想起去年夏天,程路刚“四不两直”的时候去区里某局机关检查,路过厕所时,听见里面传来短视频的喧闹声。
推门一看,是个年轻工作人员躲在隔间里抽烟刷视频。
结果第二天,那小伙子就被降了职,直接调到了偏远乡镇的便民服务站。
从那以后,下面的干部来市委见程路刚,口袋里都会揣着一部老年机。
就是那种一接电话就放《好日子》,声音大得整间办公室都能听见的款式,生怕带智能手机惹书记不快。
而今天,程路刚主动提起苏木的视频,显然是心里存了芥蒂。
李振华咬了咬下唇,还是鼓起勇气,声音压得更低了:“书记,我仔细看了好几遍,那个视频是真不像作秀。”
“而且现在很多文旅局长拍视频宣传家乡,确实能吸引游客。”
“上次邻市的王局长拍了条穿汉服逛古镇的视频,当地游客量一下子涨了三成。”
“还有那些直播带货的村官,都是为了自己村里百姓的红薯、小米吆喝,也不是为了自己……”
程路刚揉眼睛的手猛的僵在半空。
他没想到,跟着自己七年的秘书,竟然敢当面反驳。
他放下手,抬眼看向李振华,眉头拧成了疙瘩,眼底的不悦像潮水般涌了上来。
李振华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他慌忙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看着他这副模样,程路刚心里又气又笑。
他叹了口气,指节轻轻敲了敲桌面:“振华,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李振华立刻抬头,眼神亮了亮,语速快了些却依旧恭敬:“七年零五个月。”
“书记,七年前您在安义市当市长,从市政府办公室选的我。”
程路刚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目光飘向窗外的梧桐树,叶子已经黄了大半。
他感慨的摇了摇头:“没想到都七年了。”
“人家的秘书跟着领导,不是提了副处就是去了实权部门,就你跟着我,还在正科级的位置上打转。”
“还从安义来到了静海,混得越来越差。”
李振华的心猛的一紧,连忙上前半步,语气急切又坚定:“书记,您千万别这么说!”
“能给您当秘书,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比升多大的官都开心。”
程路刚笑着摆了摆手,眼角的细纹深了些:“我记得你刚跟我的时候,才三十岁,头发黑得发亮,现在都三十七了,鬓角也有白头发了。”
“我呢,也从四十多岁意气风发的年纪,变成了两鬓斑白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