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垚的手机震了。
是刀蓉蓉发来的语音信息。
“货场展厅已布置完毕,挂了‘香洞新生’的横幅。高明那边主播团队合同刚签,三人表示愿意第一时间报道正面进展。国内这边,我们准备好了。你们那边挺住。”
放下手机,何垚忽然很想再去一次窝棚区。看看那些在苦难中等待天明的人们。
但他知道不能。
此刻只怕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随性一次夜访都可能被解读为煽动或密谋。
这一夜,香洞无人深眠。
寨老夫人的住所深处,也在进行一场紧急的密谈。
“夫人,邱一眼那边传来消息,他已经拿到委员会信息公开小组的权限。虽然接触不到核心,但会议流程、部分非密文件,他能拿到。”
有人低声汇报。
寨老夫人坐在阴影里,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珠子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想要什么?”
“他希望事成之后,能在新平台里拿到不低于一成的干股,并且要求保障他现有生意的‘过渡期’。”
“贪心的老狐狸。”寨老夫人冷笑,“答应他。反正……承诺能不能兑现,还得看明天之后是谁站着说话。”
“那个博主……”
“钱加倍。让他把料爆得再狠一点。特别是那张照片,想办法让人认出是那个小崽子。我要让寨老和那个阿垚老板在会上就被口水淹死。”
佛珠猛地被寨老夫人攥紧,“岩保那边还没得手?”
对面那人的声音更低,“掸邦的人守得太死。三层警戒,都是掸邦的精锐。我们的人尝试靠近,差点被咬住。不过,我们找到了另一个突破口……”
“说。”寨老夫人脸色难看的说道。
“那个黑矿可能还没完全废弃,疤脸儿也许就藏在附近。我们或者……干脆找到疤脸儿,让他永远闭嘴……”
寨老夫人沉默良久,佛珠捻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疤脸儿这个人……未必可靠……”寨老夫人顿了顿,“他知道得太多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明白。”
“还有,”寨老夫人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明天会场,安排我们的人进去。不用多,三五个就行。等那个博主爆料发酵到最热、会场情绪最激动的时候……我要看到有人站起来,当面质问寨老,怎么管理的香洞!”
她的父辈祖辈在这片土地上经营了一生。用尽手段才让家族在这吃人的矿区站稳脚跟,与各方势力达成微妙的平衡。
她厌恶寨老那些改革和规范的天真念头。
这世道,规矩是给弱者定的。
强者只讲利益和刀枪。
矿工不过是会说话的耗材,死了再换就是。何必浪费成本搞什么安全、医疗?
那个阿垚老板就更可笑了。一个外来人,真以为自己能改变什么?不过是被寨老利用的棋子,用完即弃。
明天她要让所有人看清楚,在缅北,仁慈和理想才是最快通往坟墓的路。
掸邦的临时指挥所,位于香洞镇边缘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
楼外看起来平静,内部却戒备森严。
二楼最里间的屋子里,岩保蜷缩在床角,身上裹着乌雅给的军用毯子。
门外哪怕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都能使得岩保身体颤抖。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个女兵,手里端着热腾腾的米饭和菜。
“吃点东西。”
女兵声音温和,将托盘放在床头小桌上。
岩保不动,只是警惕地看着她。
“乌雅长官让我告诉你,明天你要去一个地方,见很多人……”女兵在他身边坐下来,“你可以把你知道的说出来,也可以不说。但如果你愿意说,你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帮到那些还困在黑矿里的人,也可能让害你们的人付出代价。”
岩保喉咙动了动,声音干涩,“你们什么时候能抓住疤脸儿?”
“我们正在找,”女兵没有许诺,“但需要你帮忙。你再仔细想想……那个黑矿附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比如奇怪的树、废弃的房子、不一样的路?”
岩保闭上眼睛,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那些他想拼命遗忘的画面再次涌来:黑暗的矿洞、呼啸的鞭子、同伴们的呻吟、后山随意掩埋的浅坑……
“有……”他睁开眼睛,瞳孔因为回忆而收缩,“矿洞往上走,有个岔路,左边是去干活的地方,右边……疤脸儿不让我们去。但我偷偷看过一次,那边尽头是个断崖。崖下面有条河沟。疤脸儿有一次喝醉了说,那里是送人上路的地方。”
女兵眼神一凛,迅速记下,“还有吗?”
“转移那天晚上……车开了很久,中间停过一次。我听见疤脸儿下车和人说话……那个人声音很哑,像破锣。疤脸儿叫他……三哥。他们说‘老地方见’。”
“三哥……”女兵沉吟,“还有什么特征?”
岩保努力回忆,最后摇了摇头。
女兵点头,“很好。你记住的这些很有用。”
她将饭菜往前推了推,“吃吧,你需要力气。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岩保终于伸出手,抓起筷子。
饭菜很香,但他吞咽得很艰难,每一口都像混着沙石。
女兵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明天要见很多人,怕吗?”
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眼中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凝聚,“怕。但更怕……怕那些死在矿里的人白死了。”
女兵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乌雅长官让我告诉你,明天我们的人会寸步不离你左右。只要我们在,就没人能动你。”
岩保低头继续扒着饭。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进碗里。但他没有擦,只是更用力地咀嚼、吞咽。
他要好好活下去。
要活着看见疤脸儿倒下、要活着回家、要活着告诉所有人,那些被埋在缅北矿山里的冤魂。
凌晨四点,香洞即将迎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何垚合上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镇子还在沉睡,但某些角落已经亮起灯火。
那是早起准备去矿坑的工人,或是像他一样无眠的人。
何垚忽然想起郭瑞的提醒:有些浑水,能不蹚就别蹚。
如今他不仅蹚了,而且蹚得很深。
但奇怪的是,此刻他心中没有后悔,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决绝。
这条路是他选的。
从木那死里逃生那一刻起,从他决定不做只为捞钱的石头贩子起,从他看见小春扭曲的腿、敏登空洞的眼神、矿工们像牲畜一样被驱赶时起,这条路就只有一个方向。
要么改变,要么被改变吞噬。
手机屏幕上,还是乔琪最后发来的信息。
说的是明天……不对,应该是今天,木那场口会以观察员身份派人参会。
东边的天际线,已经透出一丝鱼肚白的亮光。
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真正的考验马上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