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南京城华灯初上。
秦淮河上画舫如织,笙歌隐隐,一派盛世升平。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片繁华之下,一位本应早已“葬身火海”的前朝皇帝,正悄然踏入应天府紫禁城。
乾清宫内,苏宁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马和在殿外警戒。
他独自站在殿中,望着摇曳的烛火,神情复杂。
尽管东厂、锦衣卫、以及他亲手组建、更为隐秘的西厂,早已将大明编织在一张无形的巨网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耳目,但当接到朱允炆现身应天府的消息时,他心中仍是泛起一丝波澜。
厚重的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清瘦的身影披着黑色斗篷,在马和的引导下走了进来。
斗篷掀开,露出的是一张苍白而平静的脸,眉宇间依稀可见往日的儒雅。
只是那双眼睛,如今只剩下看破红尘的澄澈与淡然。
他身着朴素的灰色僧袍,头顶受戒的香疤清晰可见,正是出家为僧的建文帝朱允炆。
“陛下。”朱允炆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的已是佛门之礼。
苏宁快步上前,伸手虚扶:“二哥……你我兄弟,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兄弟二人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盏清茶。
短暂的沉默后,还是朱允炆率先开口,声音平和如涓涓细流:
“近日听闻朝廷大军平定叛乱,势如破竹,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贫僧……心中甚慰。”
苏宁看着他,缓缓道:“叛军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只是劳民伤财,终非幸事。”
朱允炆轻轻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苦涩而释然的微笑:“陛下不必自谦。此事,更让贫僧看清了许多。回想当年,若易地而处,面对如此叛乱,贫僧自问,绝无陛下这般果决与手段。或许……皇祖父当初选择贫僧继承大统,本就是一个错误。”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向苏宁:“我自幼习读儒家经典,只知仁政爱民,却不通权变,不谙军务,更无驾驭群臣、平衡朝局之能。坐在那个位置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最终……也果然坠入了深渊。如今跳出红尘,回首往事,方知帝王之位,非仅有仁德便可胜任。需有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陛下,你做得比我好,大明在你手中,比在我手中……更有希望。”
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言语,让苏宁心中触动。
他能感受到朱允炆话语中的真诚与释然。
“二哥,”苏宁语气缓和了许多,“过往之事,孰是孰非,已如过眼云烟。你能看开,便是最好。朕并非否认仁政,只是治国之道,需刚柔并济。仁政是根基,但若无强大的武力和严密的制度保驾护航,仁政便是空中楼阁。”
朱允炆颔首:“陛下所言极是。如今见陛下整顿军备,改革官制,约束藩王,发展工商……所做之事,皆是为了强固国本。虽与我所学经典有所不同,但细思之下,方是长治久安之道。昔日我拘泥于古法,不知变通,险些误国误民。”
这一夜,乾清宫的烛火一直亮到天明。
兄弟二人,一个是在位的帝王,一个是出家的僧人,抛开了往日的恩怨,谈论着治国之道,佛法禅理,甚至还有对未来的展望。
朱允炆不再以帝王自居,而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分享着他游历四方时的所见所闻,民间疾苦;苏宁也向他阐述着自己推行新政的初衷与规划,那是一个不同于传统儒家理想的、迈向更强盛未来的蓝图。
谈话间,朱允炆多次表示,他已彻底放下,余生只愿青灯古佛,为大明,也为苏宁祈福,绝不会再涉足红尘俗务,请苏宁放心。
晨曦微露,朱允炆再次披上斗篷,准备离去。
“二哥,”苏宁看着他,郑重承诺,“只要朕在位一日,必保你和你的子女平安无忧。你虽出家,仍是朱家子孙。”
朱允炆再次合十行礼,脸上是彻底的平静与祥和:“多谢陛下。红尘俗世,于我已了。陛下保重,愿大明江山,在陛下手中,千秋万代。”
他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朦胧的晨光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苏宁独立殿门,望着远方渐亮的天色,长长舒了一口气。
朱允炆的彻底放下,意味着他皇位最后的一丝潜在隐患,也烟消云散了。
他的内心,此刻才真正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稳固与从容。
……
夜色中的坤宁宫,比往日更添了几分静谧。
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映照着皇后赵灵儿因孕期而愈发丰腴的身姿。
她斜倚在软榻上,腹部高高隆起,脸上带着将为人母的温婉与疲惫。
苏宁轻轻步入殿内,挥手免去了宫人们的行礼,径直走到赵灵儿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她有些浮肿的手。
“灵儿,今日感觉如何?小家伙可还安分?”他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赵灵儿莞尔一笑,将苏宁的手引至自己腹上:“方才还踢蹬呢,闹腾得厉害。想必是个活泼好动的,像陛下。”
感受着掌心下生命的律动,苏宁脸上的线条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
他陪着赵灵儿说了会儿话,问了太医请脉的情况,叮嘱她务必好好休养。
闲话过后,苏宁沉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复杂:“今日,朕见到二哥了。”
赵灵儿闻言,温柔的笑容微微一凝,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唏嘘。
她深知这个名字在丈夫心中的分量,也明白这次会面的不寻常。
“他……还好吗?”她轻声问道,带着些许谨慎。
“他出家了,法号应能。”苏宁将今夜与朱允炆的会面,择要缓缓道来,“他说他放下了,承认自己不适合做皇帝,认为皇祖父选错了人……他说,朕做得比他好。”
他的语气平静,但赵灵儿却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暗藏的波澜。
她反手握住苏宁的大手,给予无声的安慰。
“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赵灵儿轻叹一声,目光有些悠远,“若没有当初那场变故,或许他现在仍是深宫中的皇帝,而陛下您……或许还在北平做着镇守一方的藩王。如今这般局面,虽历经波折,但于国于民,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允炆殿下能看开,放下执念,寻得心灵归宿,也是他的福分。”
她顿了顿,看向苏宁,语气愈发温柔:“陛下,往事已矣。如今大明在陛下治理下日渐强盛,允炆殿下也得了安宁,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了。您也不必再为此事挂怀。”
苏宁点了点头,赵灵儿的话语如同春风,拂去了他心中最后一丝阴霾。
他看着妻子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美的侧脸,看着她因孕育他们的子嗣而付出的辛苦,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怜惜。
“灵儿,有你在一旁,朕心甚安。”他由衷地说道。
赵灵儿感受到丈夫目光中的深情与热度,脸上微红,却轻轻推了推他:“陛下,臣妾如今身子不便,不能好好服侍您。您操劳国事辛苦,切莫因臣妾而空悬后宫。贤妃妹妹前几日还问起陛下,她性子温婉,善解人意,陛下不若……”
她的话未说完,但意思已很明确。
作为皇后,她不仅要管理后宫,更要顾及皇帝的身心,确保雨露均沾,皇室枝繁叶茂。
尤其在自身无法侍奉时,主动劝诫皇帝去其他妃嫔处,是她的职责,也是她的贤德。
苏宁自然明白她的心意。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将赵灵儿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动作轻柔:“朕知道你的心。那……朕便去看看。你好生歇着,朕明日再来看你。”
“嗯。”赵灵儿温顺地点点头,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陛下快去吧!夜已深了。”
苏宁又叮嘱了守夜的宫女几句,这才起身离去。
直到苏宁的身影消失在殿外,赵灵儿脸上那抹温婉的笑容才渐渐淡去,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轻轻抚摸着隆起的腹部,低语道:“孩儿,你要快快长大,你是嫡长子,是你父皇的期望……”
身为皇后,她必须大度,但身为女人,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丝怅然?
而离开坤宁宫的苏宁,在清冷的夜风中微微驻足,回头望了一眼那温暖的殿宇,心中对赵灵儿的懂事与牺牲更多了一份敬重。
他收敛心神,对随侍太监吩咐道:“摆驾,景阳宫。”
那是贤妃的住处。
后宫之中,温情与规训,私心与职责,永远交织在这片红墙金瓦之下。
……
夜色渐深,宫灯次第亮起,勾勒出紫禁城蜿蜒的轮廓。
离开了坤宁宫的苏宁,并未多做犹豫,便信步朝着景阳宫的方向行去。
随侍的太监们心领神会,早已提前通知了下去。
景阳宫门前,贤妃李氏早已领着宫人静候圣驾。
她身着了一袭浅碧色的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妆容清淡,却更显出其温婉秀美的气质。
见到皇帝的仪仗,她唇角便漾开一抹柔和的笑意,上前盈盈拜倒:
“臣妾恭迎陛下。”
苏宁快走两步,亲手将她扶起:“爱妃不必多礼。”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语气也自然而然地放松下来,“等久了吧?”
“臣妾也是刚出来不久。”贤妃起身,很自然地侧身让苏宁先行,一边柔声道,“听闻陛下刚从坤宁宫过来,想必还未用膳。臣妾让小厨房备了几样清淡小菜,不知合不合陛下口味。”
步入殿内,果然闻到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香气。
偏殿的膳桌上已然布好了碗筷,几样精致的小菜热气腾腾,并非大鱼大肉,而是些时令蔬菜、清炖汤羹并一碟看起来酥脆可口的点心,显然是花了心思,既顾及了皇帝可能已在别处用过一些,又考虑到夜深不宜油腻。
苏宁见状,脸上不禁露出真切的笑意。
他来景阳宫次数不少,贤妃这般体贴入微的准备已是常态,让他每次踏入这里,都有一种回到自家小院般的舒心与随意。
“还是爱妃这里最是妥帖。”他感叹一句,便在贤妃的服侍下净了手,安然落座。
用膳期间,气氛温馨而宁静。
贤妃并不多话,只是细心观察着苏宁的喜好,适时为他布菜、盛汤。
偶尔交谈,也多是些宫中的闲适话题,譬如哪处的花儿开了,皇子公主们近来的趣事,或是她近日在读的一些诗词杂记,语调轻柔,内容风雅,绝不会拿朝政烦事来搅扰圣心。
苏宁也乐得享受这份安宁,一边用膳,一边随口品评着菜肴,或是与她讨论几句诗文。
他注意到贤妃手边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拿起来一看,竟是新刊印的《格物初阶》。
“爱妃也在看这个?”苏宁有些意外。
贤妃微微颔首,略带一丝羞赧:“臣妾愚钝,许多地方看不太懂。只是听闻此书乃陛下推崇,便想着读一读,或许……或许能多明白一点陛下平日所思所想。”
这话说得含蓄而真挚,让苏宁心中一动。
他看向贤妃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暖意,耐心地为她讲解了几个书中浅显的概念。
贤妃听得认真,不时提出一两个问题,虽不深入,却显见是真正思考过的。
这顿晚膳便在这样融洽的气氛中用完了。
宫人撤去残席,奉上清茶。
苏宁捧着茶盏,看着在一旁安静煮水沏茶的贤妃,烛光映照下,她的侧脸柔和而专注。
坤宁宫带来的些许复杂心绪,在此刻彻底被这份静谧祥和抚平。
他深知,在这深宫之中,皇后的贤德大度固然重要,而贤妃这般细腻的体贴与温柔的陪伴,同样是他沉重帝王生涯中不可或缺的慰藉。
此时的贤妃满目含春的看向眼前的苏宁说道,“陛下,臣妾为你更衣。”
“好!”
今夜,景阳宫的灯火,注定会温暖而长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