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身殿内,炭火噼啪作响,与窗外飘落的雪花形成鲜明对比。
朱元璋将手中的奏报轻轻放在案上,目光扫过垂手侍立的两位尚书。
“赵勉,各州府用税银填补钱庄亏空,这个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户部尚书赵勉躬身回禀:“回陛下,是应天府知府提出的权宜之计。臣等商议后,觉得可行,这才……”
“秦逵,”朱元璋转向工部尚书,“新宝钞的纸张,比之从前如何?”
秦逵急忙上前一步:“启禀陛下,臣等改进了造纸工艺,新宝钞用的是徽州特供桑皮纸,吸纳了支票的部分优点,另外加入了特殊丝线,比从前耐用数倍。只是……”
他顿了顿,“若要达到吴王当年所制支票的工艺,恐怕还需时日。”
朱元璋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声响。
“钱庄之事,朕思量许久。”老皇帝的声音在殿内回荡,“支票虽好,却太过超前,另外还不受户部控制,如今商贾和百姓的趋之若鹜也是毫无意义,强行废黜又反失民心。”
赵勉小心翼翼地抬头:“陛下的意思是……”
“新宝钞照常发行,但旧支票不必急于作废。给百姓一个选择,让他们自己决定用什么。”朱元璋的目光投向窗外,“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急了,反而坏事。”
秦逵忍不住道:“可如此一来,朝廷威信……”
“威信?”朱元璋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秦爱卿,你说说,是朝廷的威信重要,还是百姓的生计重要?”
这话问得两位尚书皆是一愣,这可是以前的朱元璋万万不会考虑的,只会想着用劣质宝钞搜刮大明的财富。
“是!陛下,臣等明白。”
待二人退下后,朱元璋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疆域图前,手指划过应天府的位置。
地图上标注着各地的税赋收入,自从推行“摊丁入亩“和“官绅一体纳粮“后,国库岁入几乎翻了一番。
“允熥啊……”老皇帝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给朕出了个好大的难题。”
……
这时,蒋瓛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陛下,太医院院使周斌已经在殿外候旨。”
“宣。”
“臣周斌参见陛下。”周斌躬身入内,跪地行礼。
“周爱卿,”朱元璋转身,“朕要你亲自带队,再去吴王府为吴王诊脉。这一次,要把太医院所有圣手都带上。”
“臣遵旨。”周斌迟疑片刻,“陛下是怀疑……”
“朕什么都不怀疑。”朱元璋打断他,“朕只是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是!陛下。”
……
三日后,太医院院使周斌领着十一位太医齐聚吴王府。
这场面,引得路过的百姓纷纷侧目。
寝殿内,赵灵儿站在床榻旁,看着太医们轮番上前诊脉。
“周院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医诊脉后,眉头紧锁,“吴王殿下这脉象……时有时无,似有异物阻塞经络。”
周斌亲自上前,手指搭在苏宁腕间,闭目凝神。
良久,他睁开眼,看向赵灵儿:“王妃,殿下中毒已深,可是服用过什么解毒之药?”
赵灵儿垂眸:“府中大夫开过几剂解毒汤,但效果甚微,另外就是一直服用百年人参吊着一口气。”
“这就对了,”周斌点头,“殿下脉象奇特,似有药物与毒性相抗,这才保住性命。只是这毒性猛烈,已伤及肺腑。”
另一位太医补充道:“若要续命,确实需用百年以上的人参吊住元气,再辅以温和调理。只是……痊愈的希望渺茫。”
赵灵儿身子微颤,强忍泪水:“有劳各位太医了。”
送走太医后,赵灵儿回到寝殿,轻轻关上房门。
床上的苏宁缓缓坐起,神色平静:“演得不错。”
“王爷,”赵灵儿忧心忡忡,“周院使医术高明,难道真的看不出……”
“他看出来了。”苏宁淡淡道,“但他更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赵灵儿不解:“可是……”
“周斌在太医院三十年,历经多少风雨。”苏宁走到窗边,看着太医们的轿子远去,“他刚才特意问解毒之药,就是在试探。我脉象中的异常,他心知肚明。”
“那为何……”
“因为他知道,这是皇爷爷想听到的结果。”苏宁转身,目光深邃,“一个将死但暂时不会死的吴王,对所有人都好。”
“我还是感觉不可思议。”
“看似侍从室被皇爷爷改编为东厂,何尝不是我的借鸡生蛋之计。”
“什么?难道周院使也是你的人。”
“当然!要不是安排好了一切,我又怎么敢以身试险?”
“……”
……
当夜,谨身殿内,朱元璋听着周斌的禀报。
“陛下,吴王殿下确实中毒已深,但好在有百年人参护住心脉。若继续用百年人参调理,或可延续数年性命。”
朱元璋沉默良久:“周爱卿,依你之见,吴王这毒,中的蹊跷吗?”
周斌跪伏在地:“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这毒性猛烈,若非及时救治,断无生还之理。吴王能撑到现在,实在是奇迹。”
“朕知道了。”朱元璋挥挥手,“下去吧。”
老皇帝独自坐在殿内,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蒋瓛。”
阴影中走出一人:“臣在。”
“你说,吴王是真的中毒,还是……”
蒋瓛低头:“太医会诊结果一致,应当不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太不可思议了。”蒋瓛轻声道,“以吴王小心谨慎的个性不太可能中毒,毕竟哪怕日常吃食都是由自己的心腹烹制。”
“所以吕氏勾结了秦王府的管事!并且在践行宴上下毒,可见这个毒妇是如此的可恶。”此时的朱元璋又是对那个以命换命的吕氏暗恨起来。
“……”
朱元璋冷笑一声:“传朕旨意,吴王府用度加倍,太医院每日值守。不管怎么说,吴王都是大明最大的功臣。”
“是!陛下。”
等到蒋瓛退下后,朱元璋望着吴王府的方向,许久未动。
作为一个从乞丐到皇帝的传奇人物,他太明白一个道理:既然做出了选择,就绝不能回头。
“允熥,莫怪皇爷爷心狠。”老皇帝轻声自语,“要怪,就怪你生在了帝王家。”
这一刻的朱元璋,又变回了那个杀伐果断的洪武皇帝。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惋惜,都被他深深埋藏在心底。
……
与此同时,吴王府内,赵灵儿屏退左右,独自守在苏宁床前。
“王爷。”她轻声道。
床上的苏宁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清明如泉。
“灵儿,辛苦你了。”他轻声说。
赵灵儿摇摇头,眼中含着泪光:“妾身不辛苦。只是……只是看着皇爷爷如此对待王爷,心中难过。”
苏宁微微一笑:“这就是帝王心术。既然选择了朱允炆,就绝不会允许任何威胁存在。”
“那王爷为何还要……”
“为何还要装病?”苏宁接过话头,“因为这是最好的保护色。一个将死之人,才是最没有威胁的。”
他望向窗外的飘雪,目光深邃:“况且,我需要时间。时间,会证明一切。”
“王爷,以你的实力和淮西勋贵的支持,你应该不需要这样委屈自己吧?”
“你不懂!皇爷爷不愿意给的,撒泼打滚也没用!你没看到秦晋燕周四藩王都是乖的不得了?我这个孙辈又哪来的目空一切的资本?”
赵灵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轻轻为苏宁掖好被角:“无论如何,妾身都会陪着王爷。”
“那接下来就继续演戏!不要相信任何人。”
“是!王爷。”
洪武二十六年的这场风波,就这样悄然平息。
朱元璋继续着力培养朱允炆,新版大明宝钞重新流通,虽然新版大明宝钞比不上支票的精良,但也不再是以前宝钞那样的废纸,再加上晚年朱元璋已经杀红眼的威慑力,所以大明的各界人士都是不得不接受了。
然后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正轨。
只有极少数明眼人才能看出,在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仍在涌动。
而那个被所有人认为命不久矣的吴王,正在暗中积蓄着力量,等待着属于他的时机。
……
洪武二十八年的寒冬,南京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自从洪武二十六年的蓝玉案后,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权倾朝野,缇骑四出,朝臣无不战栗。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一场针对这位权臣的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腊月二十三日的深夜,东厂提督王瑾独自一人走在通往谨身殿的青石路上。
他怀中揣着一本厚厚的奏折,里面记载着足以置蒋瓛于死地的罪证。
寒风凛冽,王瑾的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臣王瑾,叩见陛下。”在谨身殿内,王瑾恭敬地跪倒在地。
朱元璋正在批阅奏章,头也不抬:“这么晚了,有何要事?”
“陛下,”王瑾双手呈上奏折,“臣近日查获一桩大案,涉及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不敢不报。”
朱元璋手中的朱笔微微一顿:“讲。”
“蒋瓛利用职权,收受巨额贿赂,包庇蓝玉余党。更甚者……”王瑾故意停顿了一下,“臣查到,他在府中私藏龙袍,其心可诛!”
“砰”的一声,朱元璋将朱笔重重拍在案上:“证据何在?”
王瑾不慌不忙地呈上各类物证:“这是从蒋瓛别苑中搜出的金砖千两,这是他与蓝玉旧部往来的密信,这是……龙袍的图样。”
朱元璋仔细翻阅着这些证据,面色越来越沉。
特别是那张龙袍图样,上面精细地绣着五爪金龙,与他御用的龙袍别无二致。
“好个蒋瓛!”老皇帝怒极反笑,“朕待他不薄,他竟敢有此不臣之心!”
王瑾趁机进言:“陛下,锦衣卫近年来权势过大,已经引起朝野不满。蒋瓛更是结党营私,其麾下千户、百户多为其心腹。长此以往,恐生祸端啊!”
朱元璋沉默良久,突然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臣以为,”王瑾小心翼翼地说,“当立即拿下蒋瓛,彻查锦衣卫。同时……应当适当限制锦衣卫之权,以东厂加以制衡。”
这个建议正合朱元璋的心意。
自从锦衣卫权势日盛,老皇帝早已心生警惕。
如今王瑾主动提出限制锦衣卫,正好迎合了他制衡权臣的想法。
“传朕旨意,”朱元璋冷声道,“立即捉拿蒋瓛,投入诏狱。锦衣卫所有千户以上官员,一律停职待查!”
“遵旨。”
这一夜,南京城再起波澜。
东厂番子倾巢而出,直扑蒋瓛府邸。
当王瑾亲自带人闯入时,蒋瓛还在睡梦之中。
“蒋大人,”王瑾冷笑着展开圣旨,“奉皇上口谕,请您走一趟吧。”
蒋瓛面色惨白:“王瑾!你竟敢陷害于我!”
“陷害?”王瑾指了指从密室中搜出的龙袍,“人赃俱获,何来陷害之说?”
次日清晨,消息传开,朝野震动。
谁也没想到,权倾一时的蒋瓛竟会在一夜之间倒台。
更让人意外的是,朱元璋借此机会对锦衣卫进行了大规模清洗。
数百名锦衣卫官员被革职查办,整个机构几乎瘫痪。
正月十五的朝会上,朱元璋颁布了新的诏令:
“即日起,锦衣卫缉拿朝臣,需经东厂复核;诏狱审讯,需有东厂官员在场;各地锦衣卫卫所,需受当地镇守太监节制。”
这道诏令,彻底改变了洪武朝的政治格局。
曾经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如今被套上了重重枷锁。
而东厂,则借此机会迅速崛起。
在任命新的锦衣卫指挥使时,朱元璋出人意料地选择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宋忠。
“宋爱卿,”朱元璋在谨身殿召见新任指挥使,“你知道朕为何选你吗?”
宋忠跪地答道:“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因为你懂得什么是忠。”朱元璋意味深长地说,“朕希望你能记住今天的教训,恪尽职守,不要步毛骧和蒋瓛的后尘。”
“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然而朝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宋忠不过是个傀儡。
真正的权力,已经掌握在了东厂提督王瑾手中。
这场权力更迭的余波,甚至影响到了看似与世隔绝的吴王府。
“主人,”阿福在黑暗中汇报,“王瑾近日频繁接触皇太孙,似乎有意投靠。”
病榻上的苏宁微微一笑:“王瑾是个聪明人,知道皇爷爷大限将至,必须寻找新的靠山。”
“需要干预吗?”
“不必。”苏宁摇头,“让他们去争吧。权力斗争越是激烈,对我们越是有利。”
正如苏宁所料,王瑾在整垮锦衣卫后,开始积极向朱允炆靠拢。
而朱允炆也需要东厂的力量来制衡各位皇叔,双方一拍即合。
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唯一受伤的可能是燕王朱棣。
锦衣卫的势力被削弱,使他在朝中的眼线少了许多。
“王爷,”姚广孝在北平燕王府内叹道,“王瑾这一手,打得我们措手不及啊。”
朱棣冷笑:“哼!不过是条摇尾乞怜的狗罢了。待本王……”
他没有说下去,但眼中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
洪武二十八年的这场权力更迭,彻底改变了大明的政治生态。
东厂的崛起,锦衣卫的没落,都为日后埋下了伏笔。
而这一切,都被那个活死人的吴王看在眼里。
他知道,一直等待的机会就快要来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