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
良久，闵老幽幽一叹，目光如古井般深沉。他缓缓将视线投向章长江，那双阅尽风云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芒：“不可否认，在高速发展的时代洪流中，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确实淤积了不少深层次矛盾！”
“至于你们要走的路，我心里大致有数了，但是…”
闵老的声音陡然凝重，“我必须提醒你们，这绝非修修补补就能蒙混过关的小打小闹，恰恰相反，这是要动根本、触灵魂的深水区改革！前方的阻力，恐怕会远超你们的想象，对此，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闵老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历史的重量和对未来的审慎。
“当然！”章长江微微颔首，语气不徐不疾，透着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坚定，“闵老，我们清醒地认识到，改革的最大公约数基本已经完成了，剩下的都是一些难啃的硬骨头，正如您所说，发展道路上的曲折坎坷是客观规律，我们尊重并理解，但正因如此，我们更不能对那些危害肌体健康的顽疾痼瘴视而不见，恰恰相反，越是艰险的硬骨头，越需要我们拿出刀刃向内、重设规则的勇气和魄力，去直面，去破局！”
“刀刃向内…重设规则…”
闵老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指节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掂量其背后蕴含的决心与代价。
沉默了片刻，闵老抬了抬手，示意道：“既然如此…长江，你不妨说说看，郝东来那套让你如此认同的‘蓝图’，究竟是如何规划的？面对最难啃的硬骨头，他又打算从哪里下第一刀？”
章长江身体微微前倾，神情专注：“闵老，东来的思路核心在于系统重构、全面规划、精准破局，他认为当下的客观矛盾，盘根错节，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只会事倍功半，所以，我们必须施以大手术，然后进行顶层设计的系统性重塑！”
他略作停顿，继续道：“时间所限，我现在无法给您详细阐述完整的规划方案，因此，我建议您找个时间与东来深入交流一下，不过，此刻，我可以简要阐述几个关键层面的规划！”
“第一，财税体制改革是突破口。”他伸出第一根手指，“目标是建立更能体现公平、更有利于调动地方积极性的现代财税制度。这包括进一步明确中央与地方的财权、事权划分，稳定地方预期；探索基于常住人口、而非仅仅是户籍的财政转移支付体系，让公共服务的阳光更公平地照耀每一个为城市做出贡献的劳动者；同时，研究推进以个人为单位的综合所得税制改革，并适时、稳妥地扩大直接税比重，发挥税收‘削峰填谷’的调节作用。”
“第二，要素市场化配置是关键棋。”第二根手指伸出，“核心是打破壁垒，促进公平竞争，特别是要深化土地要素市场化改革，探索地域性、经营性建设用地入市的更广阔路径，让土地这把‘沉睡的资本’真正活跃起来，其增值收益能有更合理的分配机制，惠及更广泛的群体，同时，坚决破除各种形式的行政性垄断和地方保护，为所有市场主体，创造一个真正公平、透明、可预期的统一市场发展环境。”
“第三，社会保障体系是稳定器。”章长江的声音更加沉稳，“目标是编织一张更密实、更公平的安全网。要下决心推动养老保险全国统筹，彻底解决部分地区‘穿底’、部分地区结余的扭曲局面；加速推进基本医疗保险、失业保险、工伤保险的地区乃至全国层面的统筹步伐，增强基金共济能力和抗风险水平，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改革完善社会救助体系，建立更加精准、高效的贫困识别和帮扶机制，确保底线公平，绝不能让任何一个群体在发展中掉队。”
“第四，规范收入分配秩序。”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沉重，“要健全劳工决定、合理增长和支付保障机制，尤其着力提升一线劳动者、技术工人的报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同时，必须加强对资本要素收益的规范与调节，探索通过完善相关税费制度等方式，平衡劳资分配关系。并且，要下大力气整顿和规范收入分配秩序，有效遏制通过内部人控制、利益输送等非市场手段获取不合理收入的行为。对于国有企业，要建立更完善的现代企业制度和差异化的薪酬管理制度，既激励创新活力，又防止内部悬殊。”
“第五，这是最核心的一个点，我们必须打造一套具备长期性的完善监督与法治保障机制。”章长江稍作犹豫，但语气依然坚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任何深刻的改革都需要在法治轨道上运行，因此，我们需要一个清朗、稳定、可预期的社会环境，这意味着需要进一步强化权力运行的制约和监督，确保改革举措不能偏离初衷，防止‘歪嘴和尚念坏经’。同时，我们必须要完善相关法律法规，为各项改革提供坚实的法治支撑，确保改革成果能够固化下来，经得起历史的检验。”
章长江稍微停顿，让这些重磅信息得以沉淀，然后才继续说道：“当然，闵老，我们深知，这一切的前提是发展，因此，在东来的规划中，同样包含了如何通过科技创新、产业升级来持续做大蛋糕的详尽思路，我需要强调的是，我们的目标不是重走旧路，更不是要否定过去与当下的发展，而是要引导未来发展走向更加健康、可持续、惠及全民的轨道，很显然，这是一场非常深刻的变革，需要智慧，需要勇气，更需要…时间和对改革规律本身的尊重。”
章长江话音刚落，亭内瞬间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安心屏住呼吸，他隐约感觉到，闵老周身的气场在缓缓变化。
不得不说，章长江这番系统性的阐述，很有可能超出了闵老最初的预料，它不再是模糊的口号，而是一套具备相当操作性的、触及根本的改革理念。
闵老久久没有说话，他缓缓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微凉的茶，凑到唇边，却并未饮用，他的目光透过氤氲的、几乎不可见的水汽，望向亭外，仿佛要穿透时空，看清这条充满荆棘的改革之路最终会通向何方。
最终，他轻轻放下了茶杯，杯底与石桌接触，发出清脆而孤寂的一响。
他转过头，目光依次扫过章长江和安心，那眼神极其复杂，混合着审视、忧虑，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看到某种历史必然性的释然。
“郝东来得蓝图…很宏大，也很细致。”闵老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沙哑，“甚至可以说，这五个规划基本切中了核心要害，但是，长江…”
他的语调陡然加重：“你们要明白，你刚才所列出的每一条规划，几乎都是在向现有的、固化的利益格局开刀，俗话说得好，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所以，你们要面对的，不仅仅是观念的交锋，更是实实在在的、来自四面八方的阻力、反弹，甚至是…反扑！因此，我很怀疑，你们是否真的准备好承担这一切可能引发的巨大震荡，更重要的是，你们的力量，是否足够支撑走完这条注定不会平坦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