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的余音仿佛还在王府梁柱间萦绕,富察氏被禁足一月的消息,连同那沉甸甸的管家对牌一同,落在了青樱的案头。
消息传开,下人们噤若寒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窥探与重新站队的紧张气息。
青樱指尖拂过那冰凉的檀木对牌,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眼底却无半分喜色。
这权柄,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短暂的闹剧罢了。
富察琅嬅是皇阿玛钦点的嫡福晋,是名正言顺的主母,她乌拉那拉·青樱,一个侧室,再得势,又岂能长久地握着这管家之权?
待那正主儿解了禁足,踏出院门,今日捧到她手里的这一切,还不是要原封不动、甚至添上几分屈辱地“如数奉还”?
规矩森严如铁,侧福晋代管一时是恩典,是权宜,若真以为能取而代之,便是痴人说梦,自取其辱了。
“主子” 阿箬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几乎是贴着门框挪进来的,脸色微微发白,眼神里残留着惊魂未定,
“熹贵妃娘娘身边的槿汐姑姑来了,就在外头候着,说是娘娘请您即刻入宫一趟。” 她咽了口唾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后怕,
“那槿汐姑姑通身的气派,奴婢刚打了个照面,心就怦怦直跳,活脱脱像是像是看见了熹贵妃娘娘本人站在眼前似的。”
青樱闻言,眸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面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如同精心描摹的画。
“知道了,”她声音平静无波,
“请姑姑进来吧。”
崔槿汐步履沉稳地踏入内室,每一步都带着宫中积年女官特有的分寸与威仪。
然而,当她抬首看清座上之人时,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瞳孔骤然一缩,心头剧震。
眼前这位侧福晋何时竟出落得如此摄人心魄?
并非仅是容颜的明艳,而是一种由内而外透出的、难以言喻的沉静光华,昔日少女的青涩懵懂被一种深潭般的幽邃所取代,眉梢眼角蕴着冰雪般的清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
这通身的气度,竟让她这位见惯风浪的永寿宫掌事姑姑,也在一瞬间失了神。
“奴婢崔槿汐,参见侧福晋。侧福晋万福金安。”
槿汐迅速敛了心神,恭敬万分地行礼,垂下的眼睫掩住了方才的惊诧。
“姑姑免礼。” 青樱抬手虚扶,眼角的笑意如同精心描绘的工笔花鸟,美丽却无一丝暖意,疏离而客气,
“劳烦姑姑亲自走一趟,是青樱的不是。贵妃娘娘召见,不敢耽搁,我们这便启程吧。”
她起身,姿态优雅从容。
永寿宫
青樱盈盈下拜,仪态无可挑剔:
“臣妾乌拉那拉氏青樱,参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微微垂首,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恭敬温顺的笑意。
熹贵妃端坐于上首的紫檀鸾凤宝座上,目光落在阶下那抹清丽却难掩锋芒的身影上,亦是微微一怔。
眼前的青樱,较之上次相见,似乎脱胎换骨。
那份青春逼人的光彩未减,却沉淀出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近乎冷冽的明澈。
熹贵妃心念电转,面上不动声色,只轻轻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怜惜与安抚:
“快起来,赐座。”
待青樱谢恩落座,熹贵妃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字字千钧,
“这次的事,你受委屈了。本宫听闻,亦是震惊不已。”
她略作停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青樱平静无波的脸庞,叹息道,
“真没想到,富察氏竟会如此糊涂,行事这般不顾体统,不顾后果。”
她的话语在此处微妙地悬停,眼神似乎意有所指地飘向坤宁宫的方向,唇边随即浮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深意的笑容,
“和皇后……”
话未说完,她仿佛自觉失言,又或是点到即止,那笑容便收住了,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和未尽之语在殿内悄然弥漫。
青樱端坐在绣墩上,背脊挺直如青竹,面上依旧是那副温婉得体的浅笑,仿佛全然未觉贵妃话中的试探。
她眼神清澈,毫无尴尬或惶恐,只有一片沉静的湖面,映着上方高位者审视的目光,不起一丝波澜。
那笑容,像一张无懈可击的面具,完美地遮盖了湖面下可能汹涌的一切暗流。
熹贵妃端坐凤椅之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深深掐进了掌心软肉里。
果然!乌拉那拉氏的女儿,骨子里流着和景仁宫那位一样的血,怎么可能是个心思简单的?
“福晋禁足这段时间,府里的大小事务就辛苦你操持了。”
熹贵妃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辈的关切,但尾音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冷硬,如同在暖玉上划过一道冰痕。
她目光如无形的探针,紧紧锁住青樱,
“虽说权柄在手,到底名分有别,行事更要处处以王府声誉为先,莫要失了分寸才好。”
这话语重心长,字字敲打,分明是在提醒青樱:
这权是暂借的,你不过是个侧室,得意时更要夹紧尾巴,认清自己的位置。
青樱微微垂首,长睫如蝶翼般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皇上交代的事情,妾身自然殚精竭虑,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声音清亮,语气诚挚,话锋却在不经意间悄然一转,
“不过,比起娘娘日理万机,掌管这六宫风仪,协理天下大事的辛劳,妾身打理一个小小的王府,不过是尽些微末本分,实在不值一提。”
她那笑容越是甜美无辜,话里的刺便越是尖锐——侧室管家是辛苦,那您这位协理六宫的“侧室”贵妃,岂不是更“辛苦”?
殿内沉凝的空气几乎要凝结成冰。
就在这无声的刀光剑影几乎要划破表面的平静时,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带着欢快的气息打破了僵局。
“额娘”
六阿哥弘檐像只小鹿般蹦跳着跑了进来,小脸红扑扑的,额角还挂着晶莹的汗珠,直扑向熹贵妃的膝下。
熹贵妃脸上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带着无限的宠溺和心疼:
“哎哟,看你跑的这满头大汗。”
她一边嗔怪着,一边抽出袖中熏了暖香的丝帕,无比轻柔地替儿子擦拭额角的汗珠。
那动作间的细腻温柔,与方才的凌厉判若两人。
青樱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母慈子孝,脸上的甜美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讥诮。
她微微侧身,对着熹贵妃母子,声音温软依旧:
“娘娘与六阿哥母子情深,血脉相连,这般亲昵,真真是羡煞旁人。
到底是亲生母子,这份天伦之乐,旁人……如何能及呢?”
言下之意,弘历在这里,看着您对亲生儿子如此,心中是何滋味?
他这位名义上的“儿子”,恐怕连半分这样的温情都未曾得到过吧!
熹贵妃替弘檐擦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目光如电般射向青樱,那慈母的笑容还挂在嘴角,眼底却已是一片寒霜。
“孩子都是一样的。”熹贵妃的声音陡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
她目光紧紧攫住青樱,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
“青樱,”
她唤了一声,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警告,
“你既在弘历身边伺候,更要好好伺候他。让他舒心、安心,这才是你的本分。”
“妾身遵命。”青樱仿佛全然未觉那话语中的寒意,依旧笑得温婉得体,从容地屈膝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