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尤其是地下室,年久失修,结构不稳,切勿靠近。”
说完,她不等张煜回应,便转身,迈着那标志性的、规律而利落的步伐,消失在宿舍楼的拐角处。
张煜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安静的警告,与其说是劝阻,不如说是一种……确认!
她确认了他今晚的目标就是旧图书馆地下!
她是在提醒他危险?还是在……暗示他,“她”已经张好了网,等待着他的自投罗网?
这一刻,张煜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强大的“主体意识”,更是一个渗透在这个幻象每一个角落的、庞大的控制系统。
张柠、蓝山、朱莓、安静……她们都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是“她”的眼睛、耳朵和手臂。
他抬头望向宿舍楼那扇扇亮着灯的窗户,其中一扇,属于他的兄弟们。
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是否还在为明天的课程、为食堂的饭菜、为那些微不足道的烦恼而忧心?
他们可知道,他们所依存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即将崩塌的幻影?
一种巨大的悲凉和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恐惧和犹豫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瑞士军刀,又想起了任斌纸条上那疯狂的笔迹,想起了黄莺空洞的眼神,想起了陈琛绝望的泪水……
他没有退路。
推开宿舍门,熟悉的喧嚣并未如期而至。
宿舍里依旧笼罩着那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王亮在反复检查门窗是否锁好,温阳在整理他的工具箱,冯辉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王岩在笔记本上写画着什么,何木和雁洋则在玩一种极其安静、几乎不发出声音的翻绳游戏。
看到张煜回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那目光复杂难言,有关切,有担忧,有疑惑,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洞悉了什么,却又不敢宣之于口的了然。
“老六,”温阳率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晚上……还要出去?”
张煜看着兄弟们那一张张熟悉而又带着一丝陌生的脸,沉默了片刻,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嗯。”
没有询问他去哪里,去做什么。
王亮走过来,将自己那把开了刃的野战刀,连同刀鞘,一起塞进了张煜手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凶狠,低声道:“活着回来。”
温阳从工具箱里拿出一个老式的手电筒,检查了一下电池,递给他:“拿着,路上黑。”
王岩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飞快地写了一个复杂的公式和几个坐标,塞进张煜口袋:“如果……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试试这个频率干扰。”他的眼神深邃,仿佛看透了一切。
何木和雁洋也凑过来,塞给他几块巧克力:“六哥,补充体力……”
连一直浑浑噩噩的冯辉,都从被子里探出头,眼神恐惧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清明,喃喃道:“小心……地下的……影子……”
张煜看着手中被塞满的东西,看着兄弟们那无声却沉重的支持,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尖一阵发酸。
他们知道了。
他们或许不知道全部,但他们一定感觉到了。
他们正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支持着他,这个试图捅破这天幕的“疯子”。
“谢谢。”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沉重的字眼。
他将这些“礼物”小心收好,最后看了一眼兄弟们,毅然转身,拉开了宿舍的门。
门外,是深不见底的夜色。
门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八道凝望着他背影的、复杂的目光。
这场“最后的晚餐”已经结束。
狩猎,或者说,赴死之旅,正式开始。
张煜的身影,融入走廊的黑暗,脚步声坚定地朝着楼梯口走去,朝着旧图书馆的方向,朝着那未知的、决定所有人命运的“网络中心”,一步步,坚定不移地走去。
……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四日,星期五。
那天是,情人节。
岭城大学仿佛被浸泡在蜜糖与玫瑰的海洋里。
连初春尚且料峭的寒风,都似乎被校园里弥漫的甜腻气息熏得柔和了几分。
阳光罕见地明媚,透过梧桐树光秃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如同年轻人躁动不安的心。
从清晨开始,各种喧嚣和躁动就未曾停歇。男生宿舍楼里,吹风机的声音、发胶喷雾的嗤嗤声、还有翻箱倒柜找最好一件衬衫的动静,比平日放大了数倍。空气中漂浮着廉价古龙水、摩丝和一种名为“青春荷尔蒙”的混合气味。
404宿舍更是如同一个即将投入战场的微型指挥部。
“老大!看见我那条蓝色的领带没?”王亮只穿着一条紧身背心,露出结实的肱二头肌和胸肌轮廓,像头焦躁的雄狮在狭小的空间里翻腾。
他脸上那道在“真实世界”存在的狰狞伤疤自然不见踪影,此刻只有对约会的精心筹备。
“俺……俺没见过啥领带。”温阳憨厚地挠着头,他今天也特意换上了一件略显紧绷的崭新格子衬衫,古铜色的脸庞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红,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电影票,那是他鼓足勇气约了外系“小红”的凭证。
冯辉难得地没有念叨红烧肉,而是对着一面小镜子,努力想把那几根不听话的头发压下去,嘴里嘟囔着:“她说喜欢干净的男生……”
王岩依旧沉稳,但换上的白衬衫熨烫得一丝不苟,他默默地将一本包装好的诗集放进书包——那是准备送给心仪许久的文学社学姐的礼物。
何木和雁洋则像两个兴奋的猴子,互相帮着打领带,虽然打得歪歪扭扭,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兴致。
只有张煜的床铺略显冷清。他坐在床沿,看着兄弟们忙碌,心中那份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愈发强烈。
这个充满粉色气泡的世界,与他记忆中那片血腥、冰冷、绝望的地下废墟形成了尖锐的对比,让他如同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场盛大的……戏剧?
“老六!别他妈发呆了!”王亮终于找到了他那条宝贝领带,一边笨拙地往脖子上套,一边冲张煜喊道,“你小子到底约了谁?是陈琛妹子还是黄莺学姐?给个准话!哥们儿也好帮你参谋参谋!”
顿时,所有兄弟的目光都聚焦在张煜身上,带着好奇和暧昧。
张煜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约陈琛?
那个纯净得像水,却又可能隐藏着未知危险的女孩?
还是去找那个同样危险,却可能知晓部分真相的黄莺?
他的犹豫,在兄弟们看来,却成了难以抉择的“甜蜜烦恼”。
“嘿,还不好意思了!”王亮挤眉弄眼,“要我说,两个都约!看谁先答应!”
“滚蛋!”温阳笑骂着拍了王亮一下,“别教坏老六。”他转向张煜,敦厚的脸上带着关切,“老六,跟着心走就行。别像俺似的,磨磨唧唧。”
跟着心走?张煜在心中苦笑。他的心,早已在那场“噩梦”中被撕成了碎片,浸泡在冰冷与恐惧之中。
最终,他还是在兄弟们“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独自一人走出了宿舍楼。
他需要静一静,需要思考任斌的失踪、黄莺的暗示,以及这个完美表象下隐藏的裂痕。
阳光正好,校园里成双成对的身影比比皆是。
女孩们显然都经过了精心的打扮,裙裾飞扬,笑靥如花。
空气中飘荡着巧克力的甜香和玫瑰的馥郁。
在通往图书馆的林荫小径上,他遇到了陈琛。
她显然是特意打扮过的。
穿着一件崭新的、奶白色的羊毛连衣裙,裙摆及膝,上面点缀着细小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
裙子剪裁合体,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和微微隆起的、青涩而柔美的胸脯曲线。
外面罩着一件浅粉色的短款羊绒外套,更衬得她肌肤白皙剔透。
她的长发精心编成了优雅的鱼骨辫,垂在一侧肩头,发间别着一枚精致的银色小发卡。
脸上化了淡妆,让那双本就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更加明亮动人,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闪着。
看到张煜,她的脸颊瞬间染上了比外套更娇艳的绯红,像初绽的桃花。
她怀里抱着几本书,手指紧张地绞着书页边缘,小巧的鼻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
“张……张煜同学……”她的声音轻软得像,带着显而易见的羞涩和期待,“好……好巧。”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那纯净无暇的美,几乎要让张煜忘记所有疑虑。她就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工笔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美好得不真实。
“嗯,好巧。”张煜点了点头,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视四周,警惕着任何可能的“异常”。
他的冷淡似乎让陈琛有些失落,她低下头,小声道:“你……你今天……有安排吗?”
就在这时,一阵香风袭来,一个慵懒而带着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小白花,这么早就开始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