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煜就着走廊昏暗的光线,快速扫过那些错题。
“你看这里,”他指着其中一道几何证明题,“辅助线画错了位置,导致后面全盘皆错。”他的声音低沉而耐心。
安静凑得更近了,小脑袋几乎要靠在张煜的肩膀上,温热的气息带着橘子糖的甜腻喷在张煜的耳边,带着急切和困惑:“班长……辅助线……到底该画在哪里呀?”
她的小手紧张地指着本子上的图形,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线性代数基础不牢,空间向量概念模糊,直接影响空间解析几何的理解。
建议先巩固向量点积、叉积运算及空间平面方程。”
陈琛清冷的声音如同冰泉,骤然在门口响起,打破了这狭小空间里脆弱而微甜的依赖氛围。
张煜和安静同时抬头。
陈琛站在工具间门口逆光的位置,身影纤细而挺拔。
走廊的灯光从她身后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安静哭花的脸、凌乱的头发、针织衫和牛仔裤上刺眼的污渍,最后落在那本摊开的、布满红叉和“37”分的作业本上。
镜片后的眸光沉静无波,如同在评估一件故障零件。
她从肩上那个洗得发白、印着“松机学生会”字样的旧帆布工具包里,拿出一本同样旧但保存完好的、用牛皮纸包着书皮的笔记簿。
封面上用极其工整的钢笔字写着:《线性代数核心概念与典型题型解析》。
她将笔记簿递给安静,声音清晰平稳,没有任何起伏:“我的笔记。重点和易错点已标注。”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安静膝盖上那鲜红的墨渍:“污渍需及时处理。草酸溶液按1:50稀释后可点涂,静置三分钟再清洗。否则易留痕。”
公式化地说完,仿佛完成了一项必要的技术指导,她不再停留,转身,白球鞋踏在水泥地面上,发出规律而孤清的声响,消失在走廊的昏暗中。
一缕清冷的白玉兰幽香,留下微凉的轨迹。
安静愣愣地接过那本沉甸甸的笔记簿,看着陈琛消失在黑暗中的笔直背影,又看看蹲在面前的张煜,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无措,泪水又蓄积起来。
浓郁的橘子甜香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挥之不去的委屈。
张煜看着茫然的安静和手中那本字迹工整得如同印刷体的笔记,再望向陈琛消失的方向,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他轻轻拍了拍安静的肩膀:“陈学姐说得对,基础很重要。来,先把这道题弄懂……”他重新蹲下来,拿起笔。
安静用力点点头,抹了把眼泪,也顾不上膝盖的墨渍,挨着张煜蹲下,小脑袋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带着橘子糖味持续地、固执地萦绕在张煜的鼻尖。“嗯!班长,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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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煜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309宿舍时,已近熄灯时间。
宿舍里只亮着几盏台灯,光线昏暗。
王亮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打呼噜,冯辉还在台灯下对着哑铃和书本比划,王岩抱着足球面壁,嘴里还在无声地“咻咻”,吴东已经抱着他的宝贝搪瓷盆躺下了,任斌的相框端正地放在枕边,何木在微弱的光线下轻轻摩挲着那块蓝格手帕上的野蔷薇绣花,雁洋在整理胶卷,温阳则背对着门口,似乎已经躺下,枕边烛台的冷光依稀可见。
张煜刚轻手轻脚地走到自己床边,准备坐下,脚下却踢到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他弯腰捡起。
是黄莺那根刻着醒目“?”的镀铬钢管!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触感。
而就在钢管旁边,静静地躺着一小簇用她那根鲜艳的红头绳仔细捆扎好的野蔷薇果实!
深红色的果实饱满圆润,带着夜露的微凉和枝叶的清香,在昏暗中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属于秋野的独特甜香。
冰冷粗粝的金属与鲜活柔软的果实,带着夜露的微凉,形成一种奇异而温暖的对比。
钢管上那个深刻的“?”刻痕,在昏暗中仿佛带着黄莺式的、大大咧咧的笑意。
野蔷薇果实的清甜香气,混合着钢管上残留的黄莺阳光汗水气息,悄然在张煜的鼻尖弥漫开来。
张煜心头一暖,抬头看向黄莺的床铺方向。
黑暗中,黄莺面朝墙壁侧躺着,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头浓密的黑发。
但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的月光,张煜清晰地看到,在她枕头的边缘,放着一小截东西——那是一小段被仔细打磨得光滑圆润、上面还用刻刀简单地刻了几道波浪纹路的黄杨木!
分明是何木雕刻剩下的边角料!
张煜捏着手中冰冷的钢管和带着夜露湿气的鲜活果实,指尖感受着金属的粗粞坚硬与果实的微凉柔软。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了温阳的床铺。
黑暗中,温阳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枕边,那个镶嵌着张柠齿轮耳坠的黄铜烛台底座在微弱的月光下沉默地反射着冷硬的光。
底座光滑的平面上,安静送的那枚温润的黄铜小齿轮静静地躺在旁边。
而就在代表绝对精度的“±0.00”刻痕和那片橘黄色的玻璃糖纸旁,又多了一小片东西——
一片极其微小、深酒红色、边缘带着精致蕾丝的真丝布料碎片。
它像是不小心从某件奢华睡袍的隐秘角落勾下,带着难以言喻的暧昧气息,与冰冷的黄铜、温润的小齿轮、代表秩序的符号以及带着橘子甜香的糖纸并排躺在一起。
冰冷坚硬的黄铜烛台,温润沉默的小齿轮,象征绝对秩序的符号,残留甜蜜的糖纸,深酒红魅惑的真丝碎片……
它们并排陈列在温阳的枕边,在深沉的夜色里,构成一幅无声却充满巨大张力、交织着冰冷与温软、理性与欲望、精密与魅惑的静物画。温阳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是这幅画唯一的背景音。
就在这片深沉而充满各种无声故事的寂静里,宿舍门边的壁挂式电话机,突然毫无征兆地、尖锐地“铃铃铃——”响了起来!刺耳的铃声瞬间撕裂了夜的沉静,如同在滚油里滴入冷水,炸开了锅!
“我靠!谁啊!大半夜的!”王亮第一个被炸醒,像条上岸的鱼一样猛地从床上弹起来,骂骂咧咧。
“催命啊!”吴东不满地嘟囔,把头埋进被子。
“安静!”温阳冷硬的声音带着被扰清梦的怒意再次响起。
“接电话!快点接电话!”冯辉推着眼镜,仿佛那铃声是某种需要立刻处理的故障信号。
王岩停止了无声的射门练习,好奇地探头。
任斌默默坐起身。
何木和雁洋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张煜离门最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铃声惊得心头一跳。
他下意识地走过去,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拿起了那部老旧的、黑色胶木外壳的听筒。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经历混乱的沙哑和疑惑。
听筒里先是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长途电流杂音,仿佛信号穿越了千山万水。
紧接着,一个清亮、爽朗、带着阳光般穿透力的女声,带着笑意清晰地传了过来,瞬间冲散了309宿舍里所有的沉闷和躁动:
“喂?是松江机械学校男生宿舍309吗?麻烦找一下张煜!我是温馨!”
温馨!
这个名字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中了张煜的心脏!
他仿佛能看到电话线那头,那个扎着高高马尾辫、笑容永远明媚如朝阳的女孩。
他的小学同桌,初中前后桌,那个总爱在他摆弄自制小机械时,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的女孩。
他的……白月光。
“馨……馨馨?”张煜的声音有些发紧,握着听筒的手也不自觉地用力,“是我!张煜!”
他侧过身,背对着室友们瞬间变得八卦而探究的目光。
“哈哈!大工兵!真的是你啊!”温馨的声音充满了纯粹的开心,穿透电流的杂音也毫发无损,“听你这声音,是不是又被你们宿舍那个‘绝对精度’给冻着了?”她的话语带着熟悉的亲昵和调侃,仿佛两人昨天才分开。
“没…没有。”张煜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温阳床铺的方向,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笑意,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温馨的声音像一束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头的疲惫和纷乱。“你怎么…怎么知道这个电话?”
“嘿,山人自有妙计!”温馨的声音带着点小得意,“我跟我爸磨了好久,才要到你们学校总机转分机的号码!猜猜我现在在哪儿?”
不等张煜回答,她自己就迫不及待地揭晓了答案,“我在省城师范呢!刚报到完没多久!我们学校可大了,有好多梧桐树,秋天叶子黄了可漂亮了!不过……”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娇憨,“我还是觉得你做的那个会走路的小铁皮狗最好玩!你还记得吗?小学毕业那年,你送我的那个?我把它也带来了,就放在我书桌上!”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个用废弃罐头盒、齿轮和发条拼凑的、走路歪歪扭扭的小铁狗,是张煜童年最得意的作品之一。
他没想到她还留着,还带去了大学。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记得。”张煜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那个齿轮……还是从我爸的旧手表上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