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张君宝蹲在县衙对面的茶棚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叠厚厚的状纸。纸边已经起了毛边，那是昨夜几十个乡亲轮流按手印时留下的痕迹。
“张大人，天快亮了。“老秀才猫着腰凑过来，花白胡子在晨风中颤抖，“你说...那王大人真会为我们做主吗？“
张君宝望向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听说这位王御史在邻省查办了三个贪官，百姓都称他'王青天'。“他拍了拍老秀才瘦削的肩膀，“李茂才这些年作恶多端，证据确凿，朝廷不会坐视不理。“
老秀才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可县太爷是他姐夫...“
“巡查御史直属朝廷，不受地方节制。“张君宝声音坚定，却感到自己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想起妻子临别时的泪眼，想起儿子滚烫的额头，想起地窖里王氏满身的鞭痕。
远处传来铜锣声，一队衙役簇拥着官轿缓缓而来。张君宝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整理衣衫。他身后，三十多个衣衫褴褛的百姓纷纷站起，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来了！“有人喊道。
张君宝高举状纸，率先冲到路中央跪下：“青天大老爷！小民有冤情上告！“
“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百姓们跟着跪倒一片，哭声喊声震天响。
官轿停下，轿帘掀起。王御史探出头来，那张白净圆润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张君宝刚要开口，却见县太爷和李茂才从人群中挤出，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下官参见王大人。“
“草民叩见御史大人。“
更让张君宝血液凝固的是，王御史竟然亲切地扶起李茂才：“李员外请起，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李茂才谄笑着：“托大人的福。得知大人莅临本县，草民特备薄酒，还请大人赏光。“
张君宝跪在地上的膝盖一阵刺痛，仿佛有千万根针扎进去，有种让疼得龇牙咧嘴的感觉。他身后的百姓也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如涟漪般扩散。
“肃静！“王御史突然提高声音，转向跪地的百姓，“诸位父老请起。本官奉皇命巡查地方，正是要为尔等做主。有何冤情，可到县衙细细道来。“
张君宝咬牙上前，双手呈上状纸：“大人明鉴！李茂才强占民田、放高利贷逼死人命、欺男霸女无恶不作，这状纸上按着三十八位苦主的手印，句句属实！“
王御史接过状纸，随手翻了翻，眉头微皱。李茂才立刻凑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王御史的表情渐渐舒展，最后竟露出一丝笑意。
“诸位父老乡亲，“王御史突然提高声音，“本官一路行来，听闻李员外乐善好施，是本县有名的善人。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张君宝如遭雷击：“大人！这状纸上——“
“放肆！“县太爷厉声喝道，“胆敢打断御史大人说话！“
王御史摆摆手，和颜悦色地说：“这样吧，明日午时，本官在县衙公开接状，必还大家一个公道。“他转向李茂才，“李员外，听闻你去岁捐粮赈灾，实乃楷模。不如这样，今日你当场发放些救济银，也算造福乡里。“
李茂才满脸堆笑：“大人吩咐，草民自当遵从。“他一挥手，几个家丁抬出一口木箱，里面满是碎银子。
“每人二钱银子，聊表心意。“李茂才高声道，眼睛却死死盯着张君宝，嘴角挂着冷笑。
人群瞬间沸腾了。二钱银子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吃半个月饱饭。张君宝眼睁睁看着身后的百姓争先恐后地涌向那口木箱，有人甚至挤掉了鞋子。
“排队！排队领赏！“衙役们维持着秩序。
老秀才颤巍巍地站起来，犹豫地看了张君宝一眼：“张大夫，我...“
张君宝拉住他的袖子：“您儿子是怎么死的？您忘了吗？“
老秀才的儿子因还不起李茂才的高利贷，被活活打死在县衙大牢里。老人浑浊的眼中涌出泪水，但最终还是挣脱了张君宝的手：“我...我孙女快饿死了...“
张君宝站在原地，看着老秀才佝偻的背影挤进人群。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明明是盛夏，却如坠冰窟。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领到银子的百姓开始变脸。
“大人明鉴，我们哪有什么冤情，都是那张君宝蛊惑的！“
“是啊是啊，李老爷对我们可好了！“
“张君宝就是个疯子，整天想搞事...“
王御史满意地捋着胡须，与李茂才交换了一个眼神。状纸被当众投入火盆，火舌瞬间吞噬了那些血泪写就的文字。
张君宝的耳边嗡嗡作响，他看见李茂才的嘴一张一合，看见王御史指着他说了什么，看见衙役们提着铁链向他走来。他的双腿突然有了自己的意志，转身撞开人群就跑。
“抓住他！“身后传来怒吼。
张君宝像只受惊的兔子在街巷中狂奔。他拐进一条熟悉的小巷，翻过一道矮墙，钻进一家染坊的后院。染缸里五颜六色的水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他毫不犹豫地跳进一个靛蓝色的大缸，整个人没入水中。
追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妈的，跑哪去了？“
“分头找！大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张君宝憋气，脸色已经通红，到肺部几乎炸裂才悄悄探出头。染坊里已经没人了，但远处仍有搜捕的声音。他爬出染缸，浑身滴着蓝色的水，活像个从阴间爬出来的恶鬼。
染坊角落里挂着一套晾晒的粗布衣服，他迅速换上，又从灶台摸了一把灰抹在脸上。现在他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染工了。
张君宝从后门溜出染坊，低着头混入街上的人群。他必须出城，必须回到妻儿身边。但城门肯定已经戒严，他得另想办法。
“就是他！“一声尖利的叫喊突然从身后传来。
张君宝回头，看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少年指着他大叫。是染坊的小学徒！他拔腿就跑，身后立刻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蓝衣服的那个！“
“拦住他！“
张君宝拐进一条死胡同，前无去路，后有追兵。他急中生智，抓住墙上的藤蔓就往上爬。刚爬上墙头，一支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带出一道血痕。
墙那边是个大户人家的后院，张君宝纵身跳下，落地时右脚踝传来一阵剧痛。他咬牙忍住惨叫，一瘸一拐地躲进一座假山后面。
天色渐暗，搜捕的声音时远时近。张君宝蜷缩在假山缝隙里，从贴身的暗袋中摸出那叠状纸——这是他在誊抄时偷偷留下的一份完整副本，上面每一个手印都清晰可辨。
“爹...“他无声地呼唤，想起几个月前父亲来看望他的情景。老父亲的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君宝...这人心险恶，你好自为之吧.“
当时他年轻气盛，不明白父亲为何如此消极。现在他终于懂了，但代价太大。
入夜后，张君宝忍着脚踝的疼痛翻出那户人家的围墙。城南有条排水沟直通城外，那是他最后的希望。
排水沟入口被铁栅栏封住，但年久失修，有几根铁条已经松动。张君宝使出全身力气摇晃，终于掰开一个勉强能容人通过的缝隙。
沟里恶臭扑鼻，污水没到大腿。老鼠和蟑螂在他脚边窜来窜去。张君宝屏住呼吸，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一点微光——是出口！
就在他即将爬出排水沟时，背后突然传来犬吠声。李茂才的恶犬！那些畜生循着他的气味追来了。
张君宝拼命爬出沟口，发现自己已在城外的一片芦苇荡中。追兵的火把像鬼火一样在夜色中晃动，越来越近。
他折了根芦苇杆含在嘴里，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这是父亲教他的逃生技巧——用芦苇杆呼吸，潜在水下躲避追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