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轮惨淡月光下,南州城另一端的杜府,气氛同样沉重如铁。
在府邸深处,一间位于假山密室之下的隐蔽厅堂内,空气几乎凝固。这里比临江门的那个石厅小得多,布置也简朴许多,四壁是未经打磨的原石,地面铺着青砖,墙角放着几个博古架,上面摆放着一些炼器用的矿石样本和半成品法器模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金属和火灵石的气息。
杜昊巍坐在上手一张太师椅上,身穿深褐色家常锦袍,腰背依旧挺直,但脸上的皱纹似乎一夜之间又深了几分。他那双原本深邃如古井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血丝,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悲凉。他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杜延牧和杜延荣分立左右,脸色同样难看。杜延牧眉头紧锁,圆润的脸上失去了往日的笑意,只剩下凝重。杜延荣则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中带着压抑的怒火。
厅堂中央,跪着一个身着灰色服饰的中年男子。他头发已有些花白,面容憔悴,额头紧紧抵着冰冷的青砖地面,肩膀微微颤抖。正是杜府负责外院采买的老管事——方同。
“方叔,”杜延荣率先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在这寂静的厅堂里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你来我杜家,也有三十多年了吧?”
方同身躯一颤,没有抬头,只是哽咽道:“三……三十二年七个月零九天……”
“三十二年……”杜延荣重复了一遍,语气复杂,“我杜家,可曾亏欠过你?”
“没有!绝对没有!”方同猛地抬起头,老泪纵横,脸上满是痛苦与愧疚,“老爷待我恩重如山!当年我家乡遭灾,老母病重,是老爷收留了我,给我差事,请大夫救了我娘!后来我娶妻生子,也是老爷帮衬!杜府对我方同,有天高地厚之恩!我……我就是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啊!”
“那为何,”杜延牧接过话,声音不似杜延荣那般严厉,却带着深切的失望与寒意,“你要吃里扒外,出卖我杜家?”
方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泪流得更凶,几乎泣不成声:“我……我也是被逼无奈啊!十天前,临江门的人……抓了我那在城外庄子上的儿子、儿媳,还有我那年仅五岁的小孙子!他们……他们把我一家老小都关了起来,说……说如果我不说出苏堂主是否在府中待过、后来又去了哪里,就……就杀了他们,一个不留!”他伏地痛哭,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老爷!二爷!三爷!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可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啊!我只能……只能说出了苏堂主曾在府中疗伤,后来被送出了南州……别的我真的什么都没说!我不知道苏堂主去了哪里,真的不知道啊!”
厅内一片死寂,只有方同压抑的哭声回荡。
杜昊巍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那抹悲凉更浓。他看向杜延牧:“延牧,临江门现在,一定会有所行动。依你看……”
杜延牧脸色阴沉:“父亲,他们拿到了方管事这份口供,虽然只是片面之词,但足以作为发难的借口。以徐天刃和梁宏源的性子,他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们……”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色,“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或者,立刻安排核心子弟和重要资产秘密转移?”
杜昊巍缓缓摇了摇头,动作很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不必。他们现在还不敢、也不会对我们直接出手。云水阁之事血影门虽默许,但毕竟不光彩,杜家在南州这些年,姻亲故旧、生意往来盘根错节,没有确凿的铁证,他们贸然动手,会引起其他势力的警惕和反弹。”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声音沉稳,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他们最有可能做的,是先以保护或协助搜查为名,派兵围住杜府,实则软禁监视,切断我们与外界的联系。然后,他们会想方设法潜入府中,寻找苏堂主留下过的实证,比如带血的绷带、残留的丹药气息、甚至密室入口的痕迹。只要找到一丝一毫,他们就能坐实我们窝藏钦犯的罪名,到时候再联合齐天府那几家动手,就名正言顺了。”
杜延荣握紧了拳头:“那我们……”
“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硬拼,也不是慌乱。”杜昊巍目光扫过两个儿子,最终落回伏地痛哭的方同身上,眼神复杂,“延牧,你现在立刻去办两件事:第一,带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将苏堂主他们停留过的密室、用过的物品、乃至可能沾染过气息的路径,全部彻底清理,一丝痕迹都不能留!用‘涤尘阵’配合‘焚炎符’,务必干净。第二,启动府内所有警戒和反探查阵法,提升到最高级别,尤其是库房、炼器工坊和几处密道入口。”
“是!”杜延牧毫不犹豫,转身快步离去,脚步声在甬道中迅速远去。
杜昊巍的目光重新落在方同身上,看了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奈与沉痛:“老方,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从一个小伙计做到外院管事,勤勤恳恳,从未出过大错。没想到,在这等关乎家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也不怪你。人伦亲情,谁也难以割舍。你……走吧。”
方同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混合着灰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更深的绝望与痛苦:“老……老爷!您……您不杀我?”
杜昊巍没有回答,只是对杜延荣示意了一下。
杜延荣脸色依旧冷硬,但还是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灰色布囊,正是修炼者常用的搜灵袋,走到方同面前,递了过去。
杜昊巍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最后的仁至义尽:“这里面,有五百块中品灵石,一些金银,还有南州城外三处不起眼的田庄地契。足够你带着家人,远走高飞,找个偏僻地方,隐姓埋名,安稳度过下半辈子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出了这个门,你与我杜家便再无瓜葛。今日之事,守口如瓶,对你和对你的家人,都好。”
方同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沉甸甸的搜灵袋,仿佛捧着烧红的烙铁。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袋子,又抬头看看杜昊巍那苍老而疲惫的面容,再看看杜延荣冰冷中隐含复杂情绪的眼神,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杜昊巍不再看他,缓缓站起身,对杜延荣道:“走吧,还有许多事要布置。”说完,他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向厅外走去。杜延荣紧跟其后。
厚重的石门在杜昊巍父子身后缓缓关闭,将方同一个人留在了昏暗的厅堂内。
寂静。只有墙角长明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方同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雕。他低着头,看着手中那个灰色的搜灵袋,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砸落在青砖地上,晕开深色的水渍。
“老爷……二爷……三爷……”他喉咙里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破碎呜咽,“我方同……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杜家……”
他脑海中闪过三十多年来的点滴,初入杜府时杜昊巍温和地鼓励;成亲时杜府送来的厚礼;儿子出生时杜延牧亲自道贺;孙子调皮打碎了珍贵的花瓶,杜延荣只是笑着摆了摆手说“孩子嘛”……杜家从未把他当下人,更像是对待一个略有疏远的亲戚。
可如今……他想起被临江门抓走的儿子、儿媳,还有那个粉雕玉琢、最爱缠着他要糖吃的小孙子。临江门那些人的狞笑和威胁犹在耳边。
他也想起刚才杜昊巍那疲惫却依然选择放他生路的眼神,想起那足以让他们一家余生无忧的搜灵袋。
忠义?亲情?恩情?活路?无数的念头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
“我……我还有什么脸活着?”他喃喃自语,声音空洞,“出卖主家,苟且偷生……就算老爷宽宏大量,我又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如何面对杜府上下那些信任我的人?我若活着,万一……万一哪天再被临江门抓住,他们用孙儿的性命威胁,我……我是不是还会说出更多?”
他脸上露出一种极端痛苦、近乎崩溃的神色,眼神逐渐变得空洞而绝望。
“老爷……您的恩情,我方同……来世再报。”他低声说着,朝着杜昊巍离开的方向,恭恭敬敬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击青砖,发出沉闷的响声,血迹渗出,沾染了砖面。
然后,他直起身,脸上奇异地平静下来,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死寂的灰败。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一把用于切割皮料的匕首。匕首很短,却很锋利,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寒芒。
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紧握匕首柄,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自己心口捅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他却仿佛感觉不到,身体晃了晃,缓缓向后倒去,手中的搜灵袋“啪”地掉落在身旁。
鲜血从伤口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他灰色的衣衫,在青砖地上蔓延开来,像一朵绝望而凄艳的花。
他仰面躺着,眼睛望着石室顶部粗糙的岩壁,眼神渐渐涣散,嘴角却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解脱,又像是无尽的自嘲与悔恨。
最后一丝气息,连同那句未出口的抱歉与赎罪,彻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一个时辰后,杜府之外。
原本静谧的街道,此刻已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近百名身着临江门墨蓝色劲装的弟子,手持兵刃,神色肃杀,将杜府前后大门、主要通道以及几处侧门、围墙要害位置,围得水泄不通。
他们并未强行闯入,只是如同冰冷的雕塑般站立着,封锁了一切进出路径,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附近民居的灯火都熄灭了不少,人们躲在窗后,惊恐地窥视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杜延荣带着几名管事和护院,匆匆来到正门。他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带着三分商人式精明的神色,只是眼底深处的那抹凝重与寒意,却难以完全掩盖。
“几位,”杜延荣对着门外一名明显是小头目的临江门弟子拱了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不悦,“深夜率众围住我杜府,不知所为何事?我杜家一向安分守己,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贵门?”
那小头目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闻言皮笑肉不笑地还了一礼,声音洪亮,故意让周围都能听到:“杜三爷,得罪了!并非贵府有什么事,而是近来南州城内,仍有云水阁余孽潜伏作祟,屡次袭击我四家联盟弟子,气焰嚣张!上面下令,全城严查,务必肃清残敌!贵府乃南州名门,地位尊崇,更是那些余孽可能报复或潜藏的目标。为了杜府上下百余口的安全起见,我临江门奉命,暂时在贵府外围驻扎警戒,以防不测。待城内余孽清剿完毕,自会撤离。还请杜三爷行个方便,约束府内人员,近期尽量不要随意出入,以免产生误会。”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将赤裸裸的监视软禁,**成了“贴心保护”。
杜延荣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然和感激之色,连忙道:“原来如此!贵门真是考虑周详,费心了!云水阁余孽确是可恨,竟敢在南州作乱!有贵门高手在外守护,我杜府上下自是安心不少。”
他回头对身后一名管事吩咐道,“快去,让人备些酒水吃食,给外面这些辛苦的兄弟们送来,夜里风寒,暖暖身子!”
“杜三爷客气了!”那小头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没想到杜延荣如此“配合”,但很快便笑着应承下来,“职责所在,不敢言苦。既然如此,兄弟们就叨扰了!”
不多时,杜府下人抬出几大坛酒和许多熟食,分发给外围的临江门弟子。一时间,气氛竟显得有几分融洽,只是这融洽之下,是彼此心知肚明的冰冷与算计。
杜延荣又客套了几句,便转身回府。一踏入府门,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他脚步不停,直奔内院杜昊巍的书房。
书房内,杜昊巍并未休息,而是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被火把映红的夜色,沉默不语。杜延荣推门而入,迅速将门外的情况低声禀报了一遍。
“和预料的一样。”杜昊巍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眼眸深处跳动着冷静的光芒,“软禁监视,切断联系,下一步就是潜入搜寻证据了。”
“父亲,我们该如何应对?”杜延荣问道,“府内阵法已全开,核心区域更是布置了多重禁制,他们想无声无息潜入找到证据,也没那么容易。”
“阵法禁制只能防一时,防不了一世。”杜昊巍走到书案后坐下,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案面上划动着,“徐天刃和梁宏源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角色,他们既然围了府,就一定会想办法进来。硬闯是最下策,他们更可能用其他手段,比如收买内应,或者动用某些专门破解禁制的异宝秘术。”
他沉吟片刻,果断下令:“延荣,你立刻去安排几件事。第一,府内一切照旧,该炼器的炼器,该经营的经营,仆役作息如常,绝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有任何紧张或异常,要营造出一种‘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假象。第二,加强内部排查,尤其是接触过苏堂主那间密室的相关人员,要反复确认忠诚,并暂时集中安置在核心区域,避免被外人接触或挟制。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杜昊巍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压低声音道:“挑选一批绝对忠诚、身手敏捷、且对外界相对陌生的心腹死士,人数不必多,三五人即可,擅长隐匿和长途奔袭。让他们做好准备,随时待命。”
杜延荣心中一动:“父亲的意思是……”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杜昊巍缓缓道,“南州已是龙潭虎穴,徐天刃他们矛头直指我杜家,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你安排这批人,携带我的亲笔密信和杜家核心传承的部分副本,设法分批秘密潜出南州城,府中几条绝密逃生密道,是时候启用了。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到青翔,将南州的情况告诉他!眼下,或许只有他,有能力和威望,借助圣盾宗甚至仙剑门的力量,来化解这场灭族之祸!”
杜延荣浑身一震,立刻明白了父亲这是在安排后路,也是在做最坏的打算和最险的一搏。他重重抱拳:“是!孩儿立刻去办!一定会选出最可靠的人!”
“记住,要快,要隐秘。”杜昊巍叮嘱道,“临江门的眼线遍布全城,对杜府的监视只会越来越严。机会,可能只有一次。”
杜延荣肃然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身影迅速融入府邸深沉的夜色中。
杜昊巍独自坐在书房内,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临江门弟子换岗巡逻的细微声响,还有更远处沧澜江永不停息的波涛声。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眼神深邃,仿佛穿透了重重围墙和夜幕。
“青翔……雨蝉……”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多年未提的名字,苍老的手掌缓缓握紧,“杜家的将来……就看你们的了。”
窗外,夜风渐起,吹动庭院中的竹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细碎的耳语,在这危机四伏的夜里,预示着更加汹涌的暗流,即将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