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鸣森林的死寂被劫后余生的喘息与低吟打破。焦黑的悲鸣黑鳞木主干彻底枯萎,如同一个被抽空的巨大躯壳,唯有那嶙峋的黑树皮,却执拗地留存着往昔的形状,每一道褶皱里都烙满了绝望与痛苦,无声诉说着被恩将仇报的悲凉。
四周,四家高手挣脱植骸的代价是巨大的,长时间的形态异变和灵魂禁锢,几乎榨干了他们所有的精气神。此刻众人瘫软在地,面色枯槁,嘴唇干裂,体内水分严重流失,仿佛刚从沙漠深处爬出,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水……需要水……”冯家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冯子赫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哑声对身旁两位状态稍好的弟子说道。他的喉咙如同被细沙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此时,玄麟正以自身真元助伤势最重的绝尘血翅瓢稳定气息。他闻言抬眼望去,只见不远处密林掩映间,隐约可见一片波光。那湖水在幽暗环境下显得异常平静,甚至没有一丝涟漪,仿佛一块失去生气的深色翡翠。
“小心些,此地诡异非常。”玄麟沉声提醒,他体内八荒玄煞之力消耗甚巨,神识也因连番大战而疲惫,虽觉那湖水静得反常,却未能第一时间窥破其本质。
冯子赫微微点头,他带着两名弟子,步履蹒跚地朝湖边走去。然而越是靠近,那湖面越是平静得让人心慌。来到湖边,冯子赫俯身正准备掬水,目光却猛地凝固在湖面之上。
平静的湖面,在冯子赫低头的瞬间,竟无声无息地分裂了。湖面不再是完整的一块,而是化作了成千上万面大小不一的“镜子”。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每一面镜子里都映照出他的面容,却又演绎着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一面镜中,冯子赫未曾进入愿泉秘境,而是遵从家族安排娶妻生子,平庸却安稳。
而在另一面镜子中,他在之前的战斗中为保护族人毅然自爆,赢得身后哀荣。
又一面,他奇遇连连,修为暴涨,最终成为冯家家主,风光无限。在第四面中,他背叛同伴,投靠强敌,在唾骂声中苟且偷生……
杀机,在平静中蔓延。这些镜像并非静止,它们开始缓慢地移动、交错、互换位置。无数种可能性,无数个“如果”与“本该”,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冯子赫的心神。他看得目眩神迷,意识渐渐模糊,心底最深处的遗憾、渴望、恐惧被无限放大。
“不…不是这样…我本该…”他喃喃自语,眼神失去焦距,伸向湖水的手僵在半空。旁边两名弟子见状大惊,刚要呼喊拉扯,却也被那纷繁变幻的镜像吸引,目光瞬间呆滞。三人的身体微微前倾,灵魂的能量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一丝丝剥离,汇入那看似平静,实则无比贪婪的湖水中。
轮回湖仿佛一头苏醒的野兽,露出了其狰狞的獠牙,开始吞噬它的猎物。
远处,玄麟心头骤然一紧,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袭来。他猛地转头,正看到冯子赫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立在湖边,生机正快速流逝。
“不好!”玄麟身影一晃,已至湖边。他不知这湖水底细,也不敢直接碰触三人。当他目光扫过湖面时,那无数面映照着诡异人生的镜子,也瞬间将他的影像纳入其中。
刹那间,天旋地转。玄麟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庞大力量强行扯离了身体,投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漩涡中。
第一世,他是一名普通樵夫,父母妻儿惨死于山贼刀下,他苦苦追寻仇人三十年,手刃仇敌后,却发现自己早已家破人亡,一无所有,最终孤老于破庙。悲愤与苍凉刻骨铭心。
第二世,他是权倾朝野的奸臣,玩弄权术,陷害忠良,享尽荣华,最终却被自己最信任的义子背叛,身首异处,留下千古骂名。悔恨与不甘如同毒焰灼心。
第三世,他是一名求道者,天赋卓绝,却因执着于力量,误入歧途,亲手屠灭了养育自己的宗门。在无尽的杀戮与孤独中,他化身魔头,最终被正道围攻,魂飞魄散。那毁灭一切的疯狂与道心崩碎的痛苦几乎将他淹没。
第四世、第五世……
无数段人生,无数种痛苦、遗憾、背叛与绝望,如同永无止境的轮回,疯狂冲刷着玄麟的意识。每一世都无比真实,情感的烙印深可见骨。换做常人,哪怕心智再坚定,也早已在这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折磨中崩溃,灵魂能量被轮回湖彻底吸收。
但他是玄麟,身负八荒玄煞之力,历经千劫百难,更有千幻梦魇蛛相伴,对梦境、幻术与灵魂冲击有着超乎常人的抗性。
“一切皆是虚妄!”在某一世濒临绝望自刎的瞬间,玄麟的自我意识发出一声怒吼。在其脑海深处,黄金虫元的灵魂波动与暗金色的八荒玄煞之力,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爆发,蛮横地撕裂了层层叠叠的幻境轮回。三只千幻梦魇蛛与他灵魂相连,此刻也同时发力。蓝影稳固其神,幽瞳洞穿虚妄,幻丝缠绕切割着连接他意识与轮回湖的无形丝线。
“破!”玄麟眼中暗金血光爆射,强大的玄煞之气混合着他钢铁般的意志,如同开天辟地的利刃,狠狠斩断了轮回的束缚。
“哗啦……”意识回归的瞬间,玄麟仿佛听到了某种镜面破碎的清脆声响。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站在湖边,身体微微晃动,额角渗出冷汗。冯子赫三人则眼神空洞,身体摇摇欲坠,灵魂气息已微弱如风中残烛。
“必须尽快救他们出来!”玄麟正欲运转玄煞之气强行干扰湖面,异变再生!他身前那平静的湖面突然剧烈涌动,一大股银亮色的液体从湖中心升腾而起,并迅速凝聚、变形。它没有固定形态,如同流动的水银,表面光滑,反射着周围扭曲的光线,正是此前与终焉玄女、泣血石尊、虚无之手围攻白先生的千影镜傀。
千影镜溃因猎物挣脱轮回而显形,它身上隐约可见几道细微却无法愈合的裂痕,丝丝缕缕奇异的天道气息从中散出,正是白先生施展天道领域所留的创伤。
千影镜傀发出一阵无声的咆哮,液状身躯猛地扑向玄麟,并在扑击过程中急速变。光芒流转间,它竟化作了林淞的模样,不仅是形貌,连那无比坚毅的眼神,以及全身散发出的气息,都模拟得惟妙惟肖!
“玄麟,为何执迷不悟?此路不通,随我回去。”千影镜傀变化的林淞开口,他的声音、语调,甚至眼神中那抹关心的情绪,都与林淞本人一般无二。
玄麟心神剧震,面对亦师亦兄的林淞,他手中的玄煞之气几乎凝滞。过往的教导、庇护、以及二人第一次见面的兴奋,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千影镜傀完美地抓住了他情感上的依赖。
“不对!”玄麟眼中金光一闪,黄金虫元发出一股强大的灵魂波动,让他瞬间清醒过来,“哥哥的气息充满霸道却又仁慈,岂是你这邪物能模仿其万一。这伤痕便是你的破绽!”他眼中厉色一闪,不再犹豫。八荒玄煞之力全力催动,暗金色的气流缠绕拳锋,无视了那足以乱真的幻象,一拳狠狠轰向‘林淞’胸口那几道天道伤痕所在。
“轰!”拳劲爆发,暗金煞气与那模拟出的气息剧烈冲突。‘林淞’的身影一阵扭曲,发出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啸。它水银般的身体被打得四散飞溅,但很快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只是形体明显缩小了一圈,身上的裂痕也更加清晰。
它似乎被激怒,身形再次变幻。它这次化作了乌岩鬼木蛛的模样,挥舞着巨钳砸来,又化作寒冥怨雪蚿,喷吐冻气……甚至变化出绿伶菲的模样,哀声哭泣着攻向玄麟……
然而,有了防备的玄麟,心志如铁。八荒玄煞之力至凶至煞,专破各种虚妄邪祟,更能侵蚀能量本质。他攻势如潮,拳、掌、指风皆蕴含着毁灭性的煞气,专门针对千影镜傀身上的天道伤痕攻击。
千影镜傀复制的能力虽强,但终究是徒具其形,缺乏本源之力,更被天道伤痕持续削弱。在玄麟狂风暴雨般的打击下,它愈合的速度远远跟不上破坏的速度。
最终,玄麟凝聚全身玄煞之气,化作一柄暗金色的长矛,如同流星经天,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千影镜傀核心处那最大的一道天道裂痕!
“唧!”一声尖锐至极、仿佛万千镜子同时破碎的嘶鸣响彻湖畔。千影镜傀的水银之躯猛地僵住,随即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寸寸碎裂,接着化作无数失去光泽的碎片,哗啦啦散落一地,最终融化成几滩浑浊的液体,再无动静。
湖面也随之恢复了真正的平静,那些诡异的镜像消失无踪。冯子赫三人身体一软,瘫倒在地,虽然虚弱昏迷,但灵魂不再流失。
玄麟喘息着,接连对抗轮回湖和千影镜傀,对他的消耗极大。他迅速给冯子赫三人喂下丹药,又以真元助他们稳定心神。
待三人悠悠转醒,脸上仍残留着轮回中的惊惧。玄麟不再多言,领着惊魂未定、伤势未愈的四家众人,相互搀扶,沿着秘境中相对平缓的区域,缓慢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众人已是强弩之末。终于,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平地上,他们发现了几间由灰色岩石垒成的简陋石屋。屋舍看似废弃已久,却难得地完整,足以遮风避雨。
“诸位,我们先在此调息疗伤,再从长计议。”玄麟这么一说,众人如蒙大赦。眼下不管是四家领头高手,还是其他弟子,都把玄麟当做了绝对的领头人。众人纷纷涌入石屋,迫不及待地盘膝坐下,运功疗伤,处理各自在黑鳞树和轮回湖中留下的内外伤。
玄麟也选了一间静室,吞服丹药,运转八荒玄煞诀,试图尽快恢复力量。幽傀血丝蛛也潜伏在阴影中,默默吸收着空气中稀薄的血气与残余怨念,补充自身。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这片看似安全的栖身之所,却潜藏着比悲鸣森林和轮回湖更加诡异、更难以防备的杀机。
石屋深处,黑暗之中,一只几乎与周围岩石环境融为一体的生物,缓缓睁开了它那如同纯净水晶般的复眼。它的身躯庞大而透明,如同最上等的无色水晶雕琢而成,关节处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它就是缚命毒蛛。
缚命毒蛛并非依靠蛮力捕猎,而是以无形无质的“因果线”为丝,在冥冥之中,编织着一张覆盖了整个秘境,甚至牵连过去与未来的巨网。所有在秘境中许下愿望、种下业因的存在,都会成为它网上的节点。
就在四家高手运功疗伤,心神放松之际,缚命毒蛛动了。没有风声,没有能量波动。数十根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毒丝,如同穿越了空间,悄无声息地刺入了除了玄麟之外,所有四家高手的中枢神经。
“呃啊!”
“怎么回事?”
“我的身体…动不了了!”
惊呼声四起。蒋家长老、冯家弟子、风家高手、海天拍卖行的护卫……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如同被无形的线缆操控的木偶。众人眼神变得呆滞,动作僵硬地站了起来,甚至摆出了攻击的架势。他们的意识清醒,却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指挥,绝望与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人。
“什么人?”玄麟猛地睁开眼,煞气瞬间布满全身。
然而回应他的,是缚命毒蛛下一步的行动。它那水晶般的腹部微微收缩,这次射出的,不再是控制神经的毒丝,而是闪烁着七彩琉璃光泽的水晶因果丝。这些丝线并非射向人体,而是诡异地没入虚空,仿佛连接着某种不可见的存在。
下一刻,恐怖的反噬降临了。一名蒋家高手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周身燃起熊熊烈火,那是他曾经为夺宝而暗中害死同门的业果被引爆。一位冯家弟子体内真气瞬间逆流,经脉寸断,这是他修行初期急于求成,滥用禁忌丹药留下的隐患业报。
突然,风家一位长老眼前出现无数被他灭门的仇敌幻影,心神几乎崩溃,那是他年轻时杀戮过重积累的怨念业障。
同时,海天拍卖行的一位管事则身体快速衰老,生命力疯狂流逝,这是他曾经为牟取暴利,贩卖折损寿元的禁药所承受的业果……
石屋内,瞬间化为人间炼狱。四家高手们此前许愿、修行、争斗中所种下的无边业果,在此刻被缚命毒蛛的水晶因果丝引动、催化,如同决堤的洪水,反噬自身。
就连玄麟,也感到一股庞大无比的业力如同山岳般压来。他修行至今,杀伐果断,虽问心无愧,但手下亡魂无数,其中不乏因果纠缠之辈。
此刻,那些被斩杀者的怨念与所沾染的血孽,仿佛都被引动,化作无数尖锐的嘶吼与诅咒,冲击他的神魂,侵蚀他的煞气,试图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玄麟闷哼一声,周身暗金煞气剧烈波动,脸色变得苍白。他看向石屋深处那若隐若现的水晶蛛影,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缚命毒蛛果然狠毒,手段更是诡异,它不直接攻击肉身,而是操控人心,引动业果。这是一场直指本心、清算过往的苦战。
玄麟自身业力深重,四家高手更是沦为傀儡,内外交困,他们如何才能在这因果罗网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