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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王赞早就想要落跑了,但他一介书生,又向来没有主见,一直跟着苟曦南征北战,所以习惯性地想要看苟曦的脸色行事。原本瞧着石勒挺看重苟曦,苟曦似乎也彻底抛弃了梦幻般的前尘往事,诚心辅佐石勒,所以他只好把那点小心思给憋在心底。想不到今晚一席话,苟曦竟主动提出来要走,王赞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啦。

苟曦不服石勒,纯粹野心使然,就算石勒再怎么重用他,终究苟道将是做过人臣之极的呀,你让他窝在胡汉国一员方面将领手底下做幕僚,这种心理落差可该怎么填补?除非汉主刘聪下诏封侯拜相,甚至酬以上公之爵,否则堂堂苟道将绝不肯屈身事胡!

因此初时被俘的危机一过,苟曦很快便起了反心。

至于王赞王正长,则是瞧不惯石勒军中那些粗鄙武夫——尤其是胡将。他出身虽然也不甚高,终究是文化人,怎能长久与那些老粗为伍呢?光见面打招呼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所以若得机会,也想要脱离胡营。

然而若仅仅苟曦、苟纯兄弟和王赞三人,再加上数量不多部曲、家奴,未免势单力薄,就算能够顺利逃离石勒阵营,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重整旗鼓,难度也是相当大的,故此王赞建议要多扯几个人入伙。他首先向苟曦推荐了裴该——在这些天与裴该的交往当中,他隐约察觉到了那小年轻对胡人不文的鄙视,觉得对方的心意应该与己暗合,或许可以说而动之。

裴氏终究是河东大族,世代卿相,除了裴宪见在幽州王浚处之外,裴宪的族兄弟裴武为玄菟太守,裴苞为秦州刺史,裴粹为武威太守,或在东北,或在西北,都还保有着一定程度的政治影响力甚至是军事实力。裴该是主支嫡子,他身后还站着一位东海王妃,若能以此二人为号召,相信对于将来觅地立足是大有好处啊。

苟曦虽然不大喜欢裴该,但也不得不承认,王正长所言有理——那小年轻的家世还是能够起点儿作用的。但他和裴该之间接触甚少,怀疑裴该已经彻彻底底地投降了石勒了,因此特意嘱咐王赞,说你可以去探探那小子的口风,但是千万谨慎,别把咱们的底儿都给漏了——倘若他前去向石勒告密,则我等性命堪忧!

王赞点点头,说你放心,相关身家性命,我一定会谨慎从事的。然后他就又说了:“‘君子营’曲彬曲墨封,似亦有怨怼胡人之意……”

苟曦一皱眉头:“此人因我而遭鞭笞,恐彼怨我之心更深吧?”

王赞说不是啊。当日他被石勒抽了那顿鞭子,我觉得你这事儿吧,做得不老地道的……初附于石勒,怎么就能欺凌他手下的老人呢?岂非招怨之举?于是我就特意跑去探望曲彬,向他说明,苟司马并无害他之意,本意不过请诸位谨慎言行而已,谁想到石勒会勃然大怒,竟然施以非刑……

王赞说我的本意,只是想帮你调和一下跟“君子营”之间的矛盾,谁想到与曲彬一番恳谈之后,却发现他心中并不怨恨你,却极怨胡人。据说此前他也曾经多次遭到胡将的鞭笞——不仅仅石勒一个——经常切齿痛恨,说:“我衣冠华族,如何受辱于一杂胡?!”

王赞凑近苟曦,低声说道:“曲彬地位虽不甚尊,终究身处胡营多年,各方情形尽皆稔熟,若得此人相助,我等逃离必将更有把握。”苟曦沉吟半晌,突然间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沉声说道:“自古欲成大事者,岂有不冒风险的?正长可为我去说服此人,若得脱离牧奴,立基河北,我保他一个刺史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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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赞离开苟曦之后,首先去找了曲彬——因为他觉得曲彬一条腿都已经踩在我们船上了,只须轻轻拉一把便可,不象裴该,终究其心何属,都还没来得及探问呢。

果然略加试探、怂恿,曲彬就流露出愿意跟随苟、王等人逃脱的意愿,等听说苟曦许他一任刺史,当即不顾身上鞭伤未愈,咬着牙关翻身起来,伏地对王赞哭道:“若得苟公救拔,出此贼窟,彬敢不粉身以报?!”

王赞好言抚慰,并加以鼓励,要曲彬好好养伤,以等待时机的到来。然后他又问了:“墨封与裴文约可稔熟否?未知文约可肯从吾等而行么?”

听到“裴文约”三个字,曲彬双瞳不禁一暗,但他赶紧转过头去,避免被王赞发现自己表情中隐含的怨毒之意。顿了一顿,他终于回答说:“也不甚熟。然我听说明……石勒招揽其意甚诚,甚至欲以之为‘君子营’副督,因群僚反对而作罢……此等人,恐非言语所能动也。”

王赞说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石勒曾经想任命裴该做右司马,但结果还是食言而肥——“于今不过与他些简册整理罢了,如此投闲置散,他心中难道便毫无怨望么?”

曲彬嘴唇略略哆嗦了一下,眼珠子一转,回复道:“与其去说裴文约,不若去说东海王妃。王妃昔日锦衣玉食,今在军中,却只有一婢女侍奉,等若囚徒,必不甘久居欲,亟欲离去。若王妃有命,相信裴文约不敢不从,即便仍不相从,为怕连累王妃,他也不敢出首告发我等吧。”

王赞一拍巴掌,说墨封你这条计策真是太妙了!好,我这就找机会再去觐见王妃。说完这番话,又和曲彬四手相握,殷殷嘱托,然后才告辞出门而去。

那边王赞才刚出了曲家大门,就见曲彬卧席后的屏风一收,迈步而出一个人来。曲彬赶紧就在席上躬身施礼:“司马……”

那人摆摆手:“墨封,卿还不肯接受教训么?此二字休再出口。”随即就在曲彬对面坐下,脑袋往前一凑,压低声音说:“我本安排香饵,欲钓吞舟之鲸,墨封又为何要多网罗一尾杂鱼进来呢?”

曲彬脸上微微一红,嗫嚅着说道:“既然提到了裴文约……”

那人淡淡一笑:“墨封为那小人所辱,且遭支屈六鞭笞之事,我也有所耳闻——卿之心意,我能体会。但主要精神,还须放在那条大鲸上,区区杂鱼,得之固然可喜,失之却也无妨。”

曲彬分辩道:“也正好趁此机会,试探那小人之心,是否真的归顺了明公……”

对方若含深意地瞥了他一眼:“若王正长往说裴妃时,恰如墨封所料,裴妃不甘居此军旅之中……则将陷那小人于两难之境也——若其从命,也将堕入我等圈套;若不从命,必不敢告发苟曦、王赞,而异日杀苟、王之时,便可以此来牵扯裴妃,进而取那小人的首级。墨封好计谋!”

曲彬赶紧躬身:“不敢,末吏这点点心思,又如何能够逃过司……徐公的眼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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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并非整天窝在屋中整理简册,搞文教……其实预备着是搞文教工作,他也时不时地跑出去,策马在蒙城街道上游荡,其目的自然还是为了窥探胡汉军的部署。固然没打算从这里落跑——距离江东还远,且东有曹嶷,南有王弥,就不怕才脱虎穴,又陷狼窝吗——但对比昔日在许昌、阳夏等地的布置,或许能够发现其中的规律,找出些习惯性的疏漏出来。

既得职司,他在军中的自由度当然也增大了,日常可以骑马在街道上乱逛,即便靠近城门,也不会启人疑窦——当然啦,最好还是别提出城之事。跟在身后的,还是那几名看管……哦不,卫护他的兵丁,以及家仆裴熊。

这一日裴该逛街回来——蒙城已然变成了一座大兵营,且城池深广、街道宽阔远不及许昌,加之市面萧条,其实也没啥可“逛”的——按惯例来拜见裴氏,打个招呼。裴氏却对他说:“适才王正长来访文约,见卿不在,乃与我坐谈少顷。”

裴该“哦”了一声,一开始没怎么往心里去——想那王赞,也是他这儿的常客呀,那么访人不遇,拜见一下主人家的长辈,也算题中应有之意——但裴氏却突然将身子略略前倾,压低声音对他说:“正长与我语,大不寻常……”

王赞当然是特意挑选裴该出门在外的时候跑过来拜访的,因为他的本意是先说动裴妃,再让裴妃去影响裴该,而若裴该还在家中,必然要陪着自己与裴妃相见,那就没有单独与裴妃恳谈的机会啦。双方见面,先问候一下起居,然后很自然地就把话题引向了昔日在洛中的生活……

裴妃之父裴康曾任太子左卫率,所以她很小就离开家乡——河东闻喜——跟随父亲入洛居住了;其后嫁与司马越为继室,但司马越绝大多数时间也都在朝中为官,很少前往封地东海国。因此裴妃一生中的绝大多数时光,倒都是在洛阳城内度过的。

说起洛中风物、四时游冶——仅仅春季就有元旦贺拜,爆竹燃草;人日登高,互赠华胜;正月十五祭祀蚕神;寒食禁火、清明传烛;以及上巳日士女同游洛滨……等等佳节,时时冶游,如今提起来,满满的全都是回忆呀!

怀想往事,感伤如今,两人说着说着,都不禁眼眶有些发红,只觉恍恍惚惚,前尘若梦。王赞趁机就问了,王妃如今在军中生活可还习惯吗?日常供奉,有无欠缺?裴氏轻轻一叹,随口答道:“如何可与洛中时相比?”

还在洛阳王府……不,哪怕还在娘家的时候,她出出进进的,都有大群仆妇侍奉,如今身边却只剩下了一个芸儿。那时候的生活先是锦衣玉食,继而钟鸣鼎食,真是要什么便有什么,无论父亲还是丈夫,都会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搞到手——当然啦,以一深帏女子的见识和想象力来说,也不可能提出什么太过荒诞的要求来;如今虽然饮食无缺,却都不够精致,衣裳和首饰头面也不可能每日换新……

裴该姑侄日常所须,自然有人送来,待遇还是挺不错的。但军中物资有限,不可能还以王妃的规格来供养裴氏,以南昌侯的规格来供养裴该啊。你想多吃几口饭,甚至多吃几口肉都没问题,但你想见天儿穿新衣裳,就算存有足够的绢帛,那也没人帮你裁剪不是?很多衣衫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抢来的成衣,还得芸儿帮忙按照裴氏的身材来缝纫、修改;至于首饰头面,多是些街边摊上的大路货,精致者绝少,则更加难入裴氏的法眼了。

听闻裴氏口出怨言,王赞当即打蛇随棍上,凑近一些说:“胡人粗鄙,如何能衬王妃的心意?倘若日后区区能够自领一军,镇守名城要隘,王妃可肯与文约同来相助么?赞必以国家礼仪,资供王妃。”

他先不提想要落跑的事儿——因为还不清楚裴氏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说若能自领一军,则如何如何,又说要“以国家礼仪”来供养裴氏。这话是什么意思?若在胡汉国中,裴氏不过一寻常妇人耳,能给什么资供?只有返回晋朝,裴氏以王妃之尊,那才谈得上什么“国家礼仪”的奉养。此言一出,王正长之心便昭然若揭矣。

但是他的话又并没有落在实处,甚至不怕与人当面对质——她终究是我故国王妃,我打算供养她,碍着谁的事儿了?“国家礼仪”云云,自然是指的故国啦,我才降顺,对汉国礼仪并不熟悉,自然只好拿故国礼仪来说事儿——岂可深文罗织,污人清白!

但裴氏很聪明,听到这番话,当即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声警告王赞说:“正长,‘不出户庭,无咎’。”她这是引用《周易》节卦初九的卦词,但本意并不在此,而是想要引申出古人托名孔子所作的《系辞》中对这一句的解释来——“子曰:‘乱之所生也,则言语以为阶。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你可谨慎言行吧,我这里不安全,须防隔墙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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