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兮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间茶室的。
推开茶室厚重的玻璃门,外面灿烂得近乎奢侈的阳光瞬间将她包裹,她却只觉得刺眼,皮肤上泛起一阵寒意。小师妹带着哭腔的恳求,那些关于“酒精中毒”、“瘦脱了形”、“无法挽回”的字眼,像一群无形的飞虫,在她耳边嗡嗡作响,挥之不去。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否礼貌地道别,只是凭着本能,一步步挪动,走向停车场。
坐进驾驶座,关上车门,世界骤然安静下来。然而,内心的喧嚣却在此刻达到了顶点。她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下都牵扯着一种深切的疲惫。
几个月了?她几乎已经习惯了没有高槿之这个名字出现的生活。她习惯了凯桥温和的笑容,习惯了工作中获得的微小成就感,习惯了厨房里烤箱散发出的甜香,习惯了在夜晚安然入睡,不必担心被噩梦或突如其来的电话惊醒。她以为那场席卷一切的飓风终于过境,留给她的虽然是一片狼藉后的废墟,但至少,她可以在废墟上开始重建。
可原来,那风眼只是暂时掠过。漩涡的中心,从未真正停止吞噬。高槿之,他并没有如她所愿那般,在受到“警告”后幡然醒悟,重新做人。他选择了另一条路,一条更极端、更彻底的下沉之路,用自我毁灭的方式,再一次,蛮横地、不由分说地,闯入了她的意识,搅乱了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湖。
“他这是在用生命在赌气,在惩罚自己,也在……绑架你。”
小师妹的话,一针见血,残忍却真实。
许兮若感到一种巨大的愤怒,如同岩浆般在胸腔内翻涌。他凭什么?凭什么在他那样伤害她、欺骗她、将他们的感情践踏得一文不值之后,还能用这种惨烈的方式,来绑架她的良知,胁迫她的情感?他有什么资格让她在享受片刻安宁时,还要为他的死活负责?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可是,愤怒的岩浆之下,是更冰冷的恐惧和……不忍。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画面。不是后来那个沉迷酒精、眼神浑浊的高槿之,而是更早以前。是那个在图书馆占座,会悄悄在她书上放一颗水果糖的青年;是那个兜里只有100块钱,但会给她99,被她发现后还会露出抱歉的笑容的男孩;是那个第一次牵她的手时,掌心布满细密汗珠,紧张得语无伦次的愣头青。
那些被刻意尘封的、属于“美好”范畴的记忆,此刻竟如此清晰地涌现出来,与“酒精中毒”、“濒临死亡”这些可怕的词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矛盾感。
她恨他的不争气,恨他如今的堕落,更恨他此刻用这种方式让她记起的,竟是那些早已被痛苦覆盖的往昔。
如果……如果小师妹所言非虚,如果高槿之真的因为她的“狠心”而出了什么事……她能背负起这条人命吗?即使法律上、道德上,她毫无过错,但她内心深处那份残存的、或许可笑的善良与责任感,能允许她彻底置身事外吗?
答案清晰而残酷:不能。
她和凯桥刚刚萌芽的、充满烟火气的温情,难道就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再次夭折吗?这对凯桥,何其不公?她几乎能想象到凯桥知道这件事后的反应,他那双总是带着理解和温暖的眼睛里,会流露出怎样的失望和……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愿看到的了然?他是否从一开始就预料到,高槿之这个阴影,不会如此轻易地散去?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将她淹没。她趴在方向盘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悲伤,不是怀念,而是一种纯粹的、对命运捉弄的愤懑和对自己心软的绝望。
她哭了很久,直到车窗被轻轻敲响。
许兮若猛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到车窗外凯桥带着些许担忧的脸。他大概是看她这么久还没回去,打电话又没人接,担心之下找了过来。
她慌忙擦拭脸上的泪痕,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情绪,然后才打开车门。
“兮若?”凯桥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未能完全掩饰的狼狈,眉头微蹙,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关心,“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许兮若张了张嘴,想说“没事”,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她知道,瞒不过凯桥。他的敏锐和体贴,在此刻成了她无法回避的拷问。
“……小师妹找我。”她最终低声说道,声音沙哑。
凯桥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
“高槿之……他情况很不好。”许兮若艰难地组织着语言,避开了凯桥的视线,看向窗外熙攘的车流,“酗酒很严重,身体垮了,精神也……小胖他们怕他出事。”
她省略了小师妹具体的恳求,只陈述了事实。但凯桥是何等聪明的人,他立刻明白了这通邀约背后的目的,以及许兮若此刻挣扎的根源。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凯桥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落在了许兮若的心上。他伸出手,握住了她依旧冰凉的指尖,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一种稳定的力量。
“所以,”凯桥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打算怎么办?”
许兮若猛地看向他,在他眼中没有看到预料中的责备或不满,只有一种深沉的、复杂的理解,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这让她更加愧疚。
“我不知道……”她摇头,眼泪又差点掉下来,“凯桥,我真的不知道。我很乱……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我讨厌他用这种方式来……来逼我。可是……如果……如果他真的……”
她说不下去了。
凯桥握紧了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虎口处,这是一个无声的安慰动作。他沉默着,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积攒某种勇气。
“兮若,”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尊重你的选择。”
许兮若怔住了。她没想到凯桥会这样说。她以为他会劝阻,会分析利害,会表达他的不安和受伤。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有多难。”凯桥看着她,眼神坦诚,“你和他之间,有太多过去,好的,坏的,都不是我能轻易理解和替代的。你现在的心软,不是因为你还爱着他,而是因为你本性善良,你无法对一条可能因你而逝去的生命无动于衷。我……明白。”
他的理解,像一把温柔的刀子,剖开了她内心最真实的纠结,反而让她更加无地自容。
“但是,”凯桥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认真,“我希望你明白,你的善良,不应该成为被别人绑架的工具。你去,或者不去,都应该是基于你内心真正的考量,而不是因为任何人的压力,包括……我的,或者他们那群朋友的。”
“你去见他,并不意味着你必须回到他身边,也不代表你原谅了他过去的一切。你只是去确认情况,去做你认为该做的事,以求心安。同样,你选择不去,也完全有你的理由和权利,你不必为此背负任何道德枷锁。他的路,是他自己走的,后果,也理应由他自己承担。”
凯桥的话语,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些许笼罩在她心头的迷雾,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他没有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要求她冷漠,也没有因为私心而阻止她可能的心软,他只是将选择权,完整地、郑重地交还到了她的手上,并告诉她,无论她如何选择,他都会试着去理解。
这份尊重和信任,比任何甜言蜜语或激烈反对,都更让许兮若动容,也让她肩上的压力,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凯桥……”她哽咽着,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对不起……我……”
“不用说对不起。”凯桥打断她,露出一丝温和却有些勉强的笑容,“感情里,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是……兮若,在做决定之前,问问你自己的心。无论你做什么选择,都要想清楚,可能带来的后果,你是否能够承受。”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包括,可能对我们之间……产生的影响。”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许兮若的心湖。她明白他的意思。如果她再次踏入高槿之的世界,哪怕只是出于人道主义的探望,也可能会将他们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平衡打破。凯桥的温暖和耐心,并非没有底线。
那天下午,许兮若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让凯桥先回去了。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她开车去了江边。初夏的傍晚,江风带着湿润的水汽拂面而来,堤岸上散步的人三三两两,享受着闲暇时光。她独自一人,沿着江岸慢慢地走着,看着夕阳将江水染成瑰丽的橘红色,然后又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天空由绚烂归于沉寂的墨蓝。
凯桥的话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
“问问你自己的心。”
她的心,到底想要什么?
她想要安稳,想要宁静,想要一份可以看得见的、充满烟火气的未来。这些,凯桥都能给她,并且正在努力给她。和高槿之在一起的那些年,充满了激情、浪漫,但也伴随着无数的争吵、不安和后来的背叛与痛苦。那样的日子,她再也不想回去了。
可是,对高槿之,真的就能如此轻易地割舍吗?那不是陌生人,那是她曾经倾注了全部青春和爱意的人。即使爱情已经消磨殆尽,即使怨恨仍未完全平息,但那份类似于“亲人”般的牵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气息。她可以不爱他,可以恨他,但似乎……无法完全漠视他的死亡。
小师妹那句“无法挽回的消息”,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的头顶。
她想起来,有一次和高槿之吵架,吵得很凶,她摔门而出,他追出来,在楼下死死抱着她,声音沙哑地说:“兮若,别离开我,没有你,我会死的。”
当时只以为是情侣间气急败坏的狠话,如今想来,竟像是一语成谶的诅咒。
他真的在实践他的话。用这种缓慢而坚决的方式。
许兮若停下脚步,靠在江边的栏杆上,望着脚下漆黑汹涌的江水。夜风吹乱了她的长发,也吹乱了她的心。
去,或许能暂时稳住他,救他一时,但然后呢?是否会让他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从而更加纠缠不清?是否会让凯桥最终失望离开?是否会让刚刚好转的自己,再次陷入无尽的麻烦和痛苦之中?
不去,若他真的因此死了……她这辈子,能心安吗?午夜梦回时,会不会总是看到一个消瘦颓败的影子,用绝望的眼神看着她?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无论选择哪一条路,似乎都通往更深的痛苦。
她在江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腿麻木,夜色深沉。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师妹发来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个哭泣的表情符号。
许兮若盯着那个表情符号,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她深吸了一口带着江水腥味的冰冷空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小师妹的电话。
“喂?兮若?”小师妹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期待。
“告诉我地址。”许兮若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明天……过去一趟。”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小师妹如释重负的、带着哭音的感谢:“谢谢你!兮若!真的谢谢你!地址我马上发你!明天……明天我和小胖陪你一起去!”
“不用。”许兮若拒绝得很干脆,“我自己去。”
挂了电话,她看着远处江面上零星闪烁的渔火,内心一片冰冷的平静。
她做出了选择。不是出于爱情,不是出于原谅,仅仅是出于那无法彻底泯灭的、对一条生命的不忍,以及,对自己内心那份可能永无止境的愧疚的恐惧。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她与凯桥之间那精心维持的平静,很可能将不复存在。她刚刚重建的生活,也可能再次面临倾覆的风险。
但,她别无选择。
至少在此刻,面对可能发生的“死亡”,她无法做到铁石心肠。
第二天,天气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随时都会下一场暴雨。
许兮若按照小师妹发来的地址,开车来到了宋晓给高槿之重新租的公寓的楼下。这片小区比几年前和他们一起来时更加破败,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潮湿霉变和垃圾混合的气味。
她站在那扇熟悉的、却仿佛隔了几个世纪之久的防盗门前,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然后,抬手,按响了门铃。
等了很久,里面没有任何动静。
她又按了一次,更用力些。
这次,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动,接着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酒臭混合着食物腐败和人体汗渍的气味,如同实质般从门缝里扑面而来,熏得许兮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透过门缝,她看到了门后的人。
那一刻,许兮若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如果不是那双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空洞得如同废弃古井般的眼睛,她几乎无法认出,眼前这个人是高槿之。
他瘦得几乎脱了相,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蜡黄,嘴唇干裂泛白。头发油腻杂乱,如同荒草般堆在头顶。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佝偻着背,倚靠在门框上,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辨认出门外站着的人。
当他的目光,终于聚焦在许兮若脸上时,那死水般的眼底,似乎极其缓慢地,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那涟漪里,夹杂着难以置信、茫然,以及……一种近乎卑微的、不敢确认的希冀。
他的嘴唇哆嗦着,张合了几下,才发出一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兮……若?”
这一声呼唤,如同带着锈迹的钝刀,狠狠地划过了许兮若的心脏。
她所有预设的心理建设,所有告诫自己的冷静和疏离,在这一刻,面对这个形销骨立、仿佛风中残烛般的前任,轰然倒塌。
她以为她会愤怒,会指责,会冷言冷语。
可是,没有。
涌上心头的,是一种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悲凉。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笑容明亮的青年,怎么会……变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她站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用整个青春爱过,也恨过的男人,看着他被他自己,也被命运,摧残成的这副惨状。
雨,终于在这一刻,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在楼道狭窄的窗户上,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
许兮若知道,她踏入的,不仅仅是一间充满颓败气息的公寓。
她踏入的,是一个更深、更泥泞的漩涡,一个关乎生命、道德、情感与责任的,巨大而艰难的困局。
而她和凯桥之间,那原本充满希望的未来,也在这场不期而至的雨中,蒙上了一层厚重而不祥的阴影。
前路,不再是迷雾重重,而是变成了漆黑一片的、看不到尽头的隧道。她不知道,这一次,自己是否还能有勇气和力气,走到隧道的另一端,重新看见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