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6章 人有苦衷，不得已而为之
“公子，赵国送来的信。”
王贲行色匆匆赶来，成蟜就躺在院内那棵大树下，稀疏还在生长的树叶，连成一片四处露光的树荫，刚好与不暖不热的春完美契合。
成蟜脸上盖着一面蒲扇，仰面躺在地上，身下是一层厚厚的皮毛毯子。
在他旁边，田瑶轻摇着手中的布扇，扇动带起的微风，钻进半尺高的三足香炉，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沉香钻进成蟜的鼻孔，让他在树下也能够睡得安稳舒适。
王贲在院门处停下脚步，盯了一眼妄图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田瑶，单手压紧腰间的佩剑，龙行虎步地走到成蟜旁边，半蹲下来，在成蟜耳边轻声道：“公子，郭开回信。”
成蟜嗯哼一声，从半睡半醒中苏醒过来，用手指指向田瑶，示意王贲把书信交给田瑶。
“公子，事关重大…”
王贲握着剑柄的手更加用力，打心底里不愿意把书信交给田瑶。
他虽然不知道成蟜给郭开写信的内容，可也明白这封信的内容，可能会和他们之前的谋划有关。
无论田瑶表现的再怎么痴迷成蟜，王贲也不会完全相信她，在他眼里，田瑶终究是齐人，靠不住。
田瑶是个极其聪慧的女子，他从王贲的眼睛里看出了警惕和戒备，与其接下来闹僵，她选择主动退一步，道：“公子的事情要紧，田瑶先去外面等着，若是需要田瑶服侍，公子可以随时叫我。”
王贲的目光，并没有因为田瑶的主动退让而变得友善一分，依旧是一副戒备设防的样子。
“嗯？”
成蟜浑浑噩噩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两人打量了片刻，他伸手拉住起身的田瑶，稍微用一些力，田瑶脚下不稳，跌到他的怀里。
看到这一幕，王贲对田瑶的偏见更加严重，彻彻底底把她分到了红颜祸水那一行列。
“信，给我！”
成蟜看着王贲，忽然一凛，目露凶光，从他手中夺过书信后，又转身放到田瑶手里，换了个笑脸，柔声道：“瑶瑶，你念，我听。”
“公子…”
王贲握紧拳头，却无处发泄，只能试图唤醒成蟜。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个“滚！”
王贲一下子涨红了脸，一边缓缓起身，一边努力劝说自己保持冷静，不要动手。
临走之时，王贲恶狠狠地瞪了田瑶一眼。
“什么东西，不过是本公子的一条狗，也敢咬主人了？”
田瑶感受着成蟜从身后传来的温度，涨的脸色绯红，有种大脑迷失的感觉。
然而，成蟜的冷喝与谩骂，让她恢复了一丝理智。
她缓缓从成蟜的怀里起身，往后退了两步，以头触地，诚恳道：“公子，请恕田瑶不能从命。”
“将军身为公子的近侍，服从公子的命令是职责所在，为了公子保持警惕戒备，也是职责所在。”
“田瑶始终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人，公子不应该贪图享乐，而伤了将军那颗愿意为公子出生入死的心。”
说完，田瑶也不等成蟜做出回应，直接起身出了院子。
来到院子外面，遇上满目怒气的王贲，欠身致歉道：“公子是秦王特使，事务繁忙，是田瑶贪图一时之乐，失了礼数，还请将军勿怪。”
田瑶欠身的动作维持了一会儿，没有等来王贲的原谅，她再低一点，道：“田瑶就不打扰将军与公子了。”
王贲没有说一个字，而是直接转身回了院子。
“田瑶识大体，可惜与我立场不同，终究是有缘无分。”
成蟜拿着拆开的信塞到王贲手里，做了一些简短的叮嘱：“看完以后，把信烧毁，想办法透露一些消息，给那些主动与我们接触的齐国官员。”
“公子，你刚才？还有那个女人？”
王贲见惯了成蟜的不合寻常，尽管这次让他有些不习惯，还是很快就接受下来了。
有此一问，是想要个更加明确的答案，他也好决定接下来与田成的接触，应该做到那个地步。
“没什么，郭开信中提到的事情，更加重……要。”
成蟜还没有说完，就瞥到王贲正用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咳咳道：“那些不过是拉近感情，方便行事的话术，我要让你看的是后面的内容。”
王贲面色恢复如初，一边好似无事发生，把信默默收好，一边小声道：“赵国居然会出兵，这倒是出人意料。”
“整个赵国，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得出来，这么做只会把齐国彻底逼向秦国。”
郭开的信，比起成蟜方才的表演更让王贲惊诧。
两个打死打活，看不出半点和解可能的国家，竟然就这么简单地因为成蟜的一封信，赵国便出兵相助了。
他震惊赵国上下的脑残，比震惊成蟜的计策要更多一些。
毕竟，成蟜的信，他不知道内容，而赵国的脑残行为，他是亲眼所见。
吐槽会吐槽，王贲不会因此就轻敌大意，提醒道：“赵王会不会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出兵相助，不过是一个迷惑人的手段，实际上就等着我们跳进他的圈套？”
成蟜固然相信张良和郭开的组合，横扫赵国不成问题，就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
但是，王贲的提醒，也不无道理，该留手的防备，还是要有的。
王贲见成蟜没有及时回应，重新组织一番语言，劝说道：“长平之战，秦赵损失惨重，秦国还有一些老底可以用来恢复国力，赵国是完完全全打烂了，风雨飘摇，随时都有亡国的危险，竟然也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元气，且诞生出李牧这样的优秀将领。”
“更是在天下畏秦如虎的时候，与秦军野战不分上下。就凭这些，我们就不能小看了赵国。”
“你说的对。”
成蟜点头：“赵国并非没有人才，只是赵国无法使用人才。”
“若是他们有人算计，你我两人很难看出来。这样吧，还是原计划行事，你借机透露给齐国官员，无论有没有圈套，秦国都不下场，坐山观虎斗。”
“公子，给大王的信里没提到现在这种情况，是不是再派人急传出去？”
王贲出于周全的考虑，提议成蟜再写一封信，后者回头对上他的眼神，少许的停顿后，露出一抹狡黠且令人熟悉的笑容。
“莫非公子提前料到了？”
王贲快到麻木的边缘了，成蟜的每一步他都看不懂，但是又都是那么的合理可靠。
若非方才是提前设计好的一场表演，他还真以为成蟜沉迷于温柔乡，乐不思秦。
真是那样的话，王贲就算是拼了命，高低也得出手，把成蟜五花大绑带回秦国。
成蟜淡然地点点头，随后转身回了房间，深藏功与名，徒留王贲一人在院子里发呆。
此刻，王贲的震撼，无法用言语诉说。
今日之前，王贲从来没有佩服过成蟜的聪明才智，一直以为成蟜是乱拳打死老师傅，靠的是没有套路可破，没有踪迹可循。
“公子的算计，六国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王贲收回探出去的左脚，并为六国的对手们，散发出一瞬的可怜。
事情他大致了解，现在追过去问个详细，并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这个时候，他要是站在院子里问一句，对六国来说，会不会太残忍。
王贲相信，成蟜一定会对他使用最优美的文字，表达最亲切的问候。
这种“好事”，他还是不争不抢了。
王贲走到院子外面，遇到巡逻路过的侍卫，吩咐道：“通知下去，对公子的住处加强防卫，门前十二个时辰都要有侍卫站岗，负责巡逻的队伍，每一刻钟巡逻一次，全天不停。”
“就算是所有人用上，牺牲休息时间，也要确保公子的安全。”
王贲冷面如霜。
这些都是夸大的说法，成蟜带来的侍卫，即便是昼夜不停的轮流巡逻，一天下来也做不到所有人轮换一遍，并不会真的牺牲他们的休息时间。
一切都是另有目的。
首先是让齐国上下无限放大对赵国来信的猜想，其次是让侍卫们表现得更加认真，目的依旧是配合前者，不露出马脚。
……
“女儿啊，为父方才看到蒙将军行色匆匆，现在又有大批的侍卫出动，怕是咱们家附近驻扎的人马，全都行动起来了吧？”
田瑶回家不久，田成便扔下手里的事情，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这是他每日的打卡任务之一，只等田瑶从成蟜那里回来，他就会很贴心地询问一些关于两个人相处的话题。
今日，田成稍有反常。
田瑶聪慧异常，而又夹在中间，难以抉择。
有时候聪慧，并非好事。
若是愚笨一些，她就可以只听一方，不用两边平衡，
若是再聪慧一些，她就可以完美应对，也不用纠结。
田瑶认命似的默叹。
“许是公子有什么要紧的事，有这么多侍卫在我们隔壁，也能提升府上的安全，这是好事，父亲不用过于劳心费神。”
田成仔细地打量着目光回避的女儿，心中存疑，道：“你刚从那边回来，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齐国也就父亲看得起女儿，一心觉得女儿配得上公子，也觉得公子看得上女儿。”
“可是父亲，若是在临淄传出公子要寻一个齐女做侯夫人，恐怕就连大王也会找人说媒，要把公主嫁给他吧？”
田瑶绝不是妄自菲薄，尽管与成蟜初见时，她对自身很有信心，但随着两个人的相处，她就越来越没有信心。
甚至，有时候还会觉得，最初的自己过分可笑，竟然妄图攀附成蟜的高枝。
如果田瑶能够决定自己的命运，现在的她一定会和成蟜保持距离，不去为了那不可实现的幻想而徒费心神。
“我问你隔壁发生了什么事，没问你成蟜对你的看法！”
田成有些急躁。
田瑶的话，他何尝不明白。
可明白和接受，是两码事。
面对父亲热切的目光，田瑶放弃最后的挣扎，接受命运的安排。
同时，又有些庆幸主动离开，没有知道更为关键的信息，说道：“我只听到蒙将军送来一封来自赵国的书信，其他的事情女儿也不知晓。”
“秦齐就要联姻盟好了，为何还会与赵国互通书信？”
田成小声疑问，田瑶以为这是在问自己，她摇头回应道：“女儿也不知晓，而隔壁的动静，很可能就和那封书信有关。”
“你再去一趟，打探一下消息。”
田成沉吟片刻，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察觉到田瑶原地未动，忍不住催道：“快去啊！”
“父亲，你在咸阳那么久，应该知道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若是想要我知道，我现在就应该知道了。”
“既然我一无所知，那么就算是去十次，百次，也不可能知道。”
田瑶只觉得心脏上，插着一柄柄尖锐的利刃，她用力想要把它们拔下来，结果不如人意。
极力想要和父亲解释清楚，换来的却是父亲不理解的谩骂与冷言冷语：“成蟜一开始对你印象明明很好，你究竟做了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样。”
田瑶还想解释一下，田成已经在自己的逻辑中，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责问道：“是成蟜始乱终弃，还是你拒绝了他？”
“父亲，我去便是。”
解释，辩驳……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尽数变成了自悲自哀。
田瑶路过田成身边的时候，在眼眶里一直打转的泪珠，因为鼻尖的一次发酸，失控地涌出来。
她默默擦干泪水，继续往外走去。
走出大门不远，成蟜院前值守的侍卫，便小跑着迎了过来，侧着身子把她迎过去：“公子有吩咐，姑娘若来，可直接入内，不必通传。”
“多谢。”
田瑶一路走一路哭，眼眶都红了，满心的委屈无处诉说，听到侍卫的话，她反而更加难受。
王贲今日不见客，亲自守在成蟜门外，看到田瑶来的瞬间，他主动推开身后的房门，让出一条路来：“公子在等你。”
田瑶欠身道歉，脑子一片空白地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