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初冬时节。
山东天牛庙村的费家大宅,昨晚还是锣鼓喧天、宾客满堂。
唢呐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今儿一大早,只听得见几阵鸡鸣。
费左氏心事重重,没有睡好,眼下有几分乌黑,用脂粉擦了擦掩饰。
她早早地起了炕,在祖宗牌位前虔诚地拜了又拜,随即吩咐厨子准备好早饭。
但费左氏的心神一直都定在东屋紧闭的门上,门上贴着显眼的大红喜字,里头是费文典以及临时替嫁的新娘孙琳琅。
孙琳琅是宁学祥的外甥女,原本是镇子上大户人家的小姐。
虽然娘早逝,但日子过得丰裕,比村里的地主小姐要有滋有味。
吃穿用度精细,配了两个丫鬟伺候,读书识字,一身的书香气。
但好景不长,五年前孙老爷因痴迷赌博,把名下的铺面全部输光了,还欠着一屁股债。
孙老爷为逃避赌债,逃跑时慌不择路跳河,人当时就嘎了。
孙家的两位姨太太带着往日攥下的金银细软,人早跑的没影儿。
年仅十二岁的孙琳琅长得亭亭玉立,要不是被好心的仆妇藏着,偷偷送到天牛庙村的宁家。
差点就被绑走卖进窑子里去了。
宁学祥起初很嫌弃,虽然琳琅是他亲妹子唯一的骨血,但对方姓孙,给孙家养孩子,还得浪费粮食,想想都觉得亏本。
亏本的生意,他宁学祥从来不做!
但他看着琳琅那张漂亮的小脸,若有所思,仔细掂量了一下,心里便有了算计。
琳琅如今过了十二,再过几年,也就会长大嫁人。
这孩子生得一副好模样,比她亲娘漂亮一百倍,就算小脸蛋染了灰尘,依旧看得出是极漂亮灵气的姑娘。
将来嫁人估计是好女百家求的场面。
一想到外甥女将来嫁人,嫁到有钱的大户人家,他能拿到高额的聘礼。
宁学祥心里的不舒坦渐渐散了,勉为其难将琳琅留在宁家。
与女儿绣绣苏苏作伴。
唯一不同的是,宁学祥很少让外甥女出门,管得比两个闺女还要严。
以至于天牛庙村的人虽然知道宁学祥破天荒地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外甥女孙琳琅。
但很少有人看到这位落魄的孙小姐什么模样,只觉她可怜。
早晚被宁老财卖掉。
费左氏一心扑在费文典的学业上,很少关注这事,并不在意。
但听闻宁家的儿媳莲叶曾称赞,孙家小姐模样比绣绣还要俊,知书达理。
直到昨晚新娘子落轿,费左氏才清楚知道何为美人,模样真好,就是脸上表情复杂,有点不情不愿,被强迫似的。
费左氏心里有了数,她对宁学祥很了解,这人抠地厉害。
宁学祥不愿花五千大洋赎回绣绣,又不舍归还费家的五十亩好地以及余下聘礼,估计会送另一个女儿苏苏或者外甥女替嫁。
这也让她预料到了,替嫁的不是单纯的苏苏,而是过分漂亮的琳琅。
费左氏非常满意,她把小叔子文典当亲儿子来养,自然希望文典能娶到合心意的媳妇,彻底把宁绣绣给忘了。
孙琳琅出身比费家好,据说祖上有好几个当官的,后来孙家又在镇子上开了好几家金铺,人长得貌美,读过书。
文典娶她算是赚了。
如果孙家没有破产,孙琳琅依旧是镇子上的娇娇小姐。
也不会下嫁到天牛庙村的费家,即使是地主富户,但底蕴要比孙家浅。
费左氏思来想去,为了以防万一,便用了点法子,让孙琳琅昏昏沉沉的,早点在床上休息。
大红嫁衣还是她亲手脱的。
然后将醉酒进喜房的费文典扶着躺在昏睡的孙琳琅旁边,给他宽了外衣,脱了鞋子,盖上喜被,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出来。
“希望文典能够明白,他和绣绣没可能了。”
费左氏暗自叹道,她都愿意出两百个大洋凑够赎金赎回绣绣。
只要绣绣没在鸡公岭土匪窝里过夜,她便能接受这个弟媳妇。
偏偏宁学祥把地看得太重,死活不愿意卖地赎人。
亲爹都放弃了,无所作为。
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费左氏只能暗道绣绣可怜,时运不济。
又摊上宁学祥这样爱地如命的爹,其他的,她也做不了,但也不能吃亏。
宁学祥不愿归还费家送的聘礼,那就必须嫁过来一个黄花大闺女。
费左氏如此思忖着,渐渐踱步到东屋门前,她昨晚虽然故意灌了文典好多酒。
但估摸着时间,这个时候也应该醒了,琳琅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费左氏微微蹙眉,怎么里头还没动静?
她清了清嗓子,刚想喊“文典”,忽然听到一阵猝不及防的痛呼。
“哎哟!”
费文典被一脚踹下床,他云里雾里,脑子还没彻底清醒。
“文典,你怎么了,出啥事了?”
费左氏在外焦急地喊了一声,但她又不好直接推门。
费文典看着床上一身轻薄单衣的天仙美人,表情愕然。
“文典啊,你出啥事了,别吓嫂子啊!”
费左氏听不到回应,整个人急得不行。
就当费左氏要推门而入、一探究竟的时候,费文典的声音突然响起。
“嫂子,俺没事,俺感觉……醉酒还没醒,看人看花了眼。”
费左氏顿时沉默了,抿抿唇,不知该怎么解释。
琳琅在他们说话的空当,穿上外衣,皱眉理了理脑海里凌乱的记忆碎片。
再次看向脸庞不算白皙、但五官还算清俊的年轻男人。
清晰的记忆里,是她这个世界的大舅宁学祥一板一眼对她说话。
这些年她在宁家吃了多少粮食,花费了多少布料,也没干活。
她如果还有良心,懂得知恩图报,就应该替表姐绣绣嫁去费家,做费家的少奶奶也不吃亏。
舅娘宁郭氏一脸的痛心疾首,眼眶红红的,但死命拉着小女儿苏苏。
苏苏则是对着宁学祥破口大骂:“爹,你咋这么缺德啊,俺姐在土匪窝里受苦,你不去救,如今就为了费家的聘礼,非要逼着琳琅去填坑!
你咋这么狠心啊?
你让俺姐以后怎么办!”
宁学祥瞪着苏苏,不客气道:“你个蠢丫头闭嘴吧,你知道啥?
琳琅不去填坑,你填?费家有家底,又不是火坑,俺算有良心的!”
宁学祥觉得自己大大的有良心,外甥女这些年吃他的喝他的,本来就欠他的。
而且替嫁给费文典,也是去过好日子,又不是嫁老头!
无论如何,到手的五十亩好地,还有聘礼单子里的好东西。
经了他的手就没有还回去的理,归还给费左氏,这不是戳他的心窝子嘛!
宁学祥把苏苏臭骂一顿,关了起来,又对琳琅进行道德绑架。
琳琅的记忆微微断开,揉了揉太阳穴,重新看向费文典。
进入新的世界,琳琅刚睁开眼便看到放大在眼前的陌生面孔,下意识地踹。
还好力度稍微收敛了点,不然对方估计要躺两三个月。
如此说来,费文典没有第一时间发怒,还挺有涵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