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宛城蔡府的园林中,金桂飘香,菊色正艳。亭台楼阁间,侍女们捧着时令鲜果与茶点悄声穿行,处处彰显着荆襄第一世家的气度与底蕴。
蔡之韵独自坐在临水的绣楼中,纤纤玉指在二十五弦箜篌上轻抚,一曲《秋月照怀》从指尖流淌而出。她身着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襦裙,臂挽泥金烟罗披帛,堆云砌黑的芙蓉髻上斜簪一支点翠衔珠步摇,随着她拨弦的动作微微颤动,在秋阳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小姐的琴艺越发精进了。”贴身侍女采薇奉上一盏新沏的菊普,轻声赞道。
蔡之韵停下拨弦,接过茶盏,目光却飘向窗外。园中几株早开的金桂树下,苏笑嫣正捧着一卷书简缓步而行。她今日穿着一袭月白素绒绣梅花锦袄,下系浅碧色留仙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梅花簪,素净得与这满园秋色格格不入,却又别有一番清雅气韵。
“笑嫣妹妹这是又要往西厢去?”蔡之韵抿了一口茶,语气平淡,眼底却掠过一丝探究。
采薇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抿嘴笑道:“苏姑娘这几日往来西厢确实勤快。听说赵将军伤势已大有好转,前日还能在院中练剑了呢。”
蔡之韵放下茶盏,纨扇轻摇,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赵将军重伤初愈,确实需要人多加照拂。只是不知这番殷勤,是出于义父之命,还是另有一番心意在里头?”
正说话间,苏笑嫣已行至绣楼下的曲廊。她似是听到了楼上的对话,脚步微顿,抬头望来,正好对上蔡之韵含笑的眼眸。
“之韵姐姐安好。”苏笑嫣敛衽一礼,姿态从容,“妹妹正要往藏书阁去,寻几卷《黄帝内经》的注疏。”
蔡之韵倚着雕花窗棂,纨扇半掩朱唇,眼波流转:“哦?我记着藏书阁在东院,妹妹怎么往西边来了?莫不是记错了路?”语气中的调侃之意愈发明显。
苏笑嫣面色如常,耳根却微微泛红:“姐姐说笑了。妹妹确实是先去西厢,将前日借阅的《道德经古注》归还赵将军。赵将军对道家典籍颇有见解,日前与他论及《归藏》要义,受益匪浅。”
“原来如此。”蔡之韵拖长了语调,笑意更深,“看来赵将军不仅武艺高强,于学问一道也颇有造诣。难怪能得妹妹如此青眼,连日来切磋不断。”
这话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苏笑嫣颊边飞起一抹霞色,却仍保持着端庄仪态:“姐姐慎言。赵将军是府君挚友,更是护卫南阳的功臣,妹妹不过是尽地主之谊,略尽绵薄。此等话语,关乎女儿清誉,还请姐姐莫要再提。”
说罢,她再次敛衽一礼,转身离去。那背影依旧挺直,步伐却比平日略显急促,裙裾拂过青石路面,带起几片落叶。
采薇看着苏笑嫣远去的背影,低声道:“小姐,您这般打趣苏姑娘,怕是要惹她不快了。”
蔡之韵收回目光,重新坐回箜篌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发出一串零落的音符。“我何尝不知这话说得过了?”她轻叹一声,“只是你看她,明明心中有意,却偏要端着那副清冷模样。我这是替她着急。”
“小姐心善。”采薇奉承道,“不过赵将军确实一表人才,虽说出身寒门,可如今深得孙府君信任,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苏姑娘若真能与他成就良缘,倒也是一桩美事。”
蔡之韵却没有接话,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园中秋色正浓,她的心思却飘得更远。良久,她才幽幽道:“旁人的姻缘,看得分明。可我们这等世家女子的婚事,又何尝由得了自己?”
话音未落,就听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管事在门外恭敬道:“小姐,老爷请小姐到书房一叙。”
蔡之韵微微一怔。父亲素来忙于政务,鲜少在白天特意唤她前去。她整理了一下衣裙,对采薇道:“帮我重新梳妆。”
一刻钟后,蔡之韵来到父亲的书房外。还未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兄长蔡瑁的声音:“...孙建宇执掌南阳以来,剿匪安民,整顿吏治,更得水镜先生、许子将这等人物倾力相助,其势已成。我蔡氏若想在这乱世中保全并更进一步,需得早作打算。”
她脚步微顿,心下恍然。原来父亲和兄长正在商议要事。
“小姐,请进。”管事为她推开房门。
书房内,紫檀木卷草纹书案后,蔡讽端坐着,手中持着一份礼单。他今日穿着深青色直裾常服,头戴进贤冠,虽是在家,依然保持着士大夫的威仪。蔡瑁垂手站在书案前,神色恭敬。
“之韵来了。”蔡讽放下礼单,温和地看向女儿,“坐吧。”
蔡之韵在父亲下首的蒲团上跪坐而下,姿态优雅,尽显世家贵女的教养。“不知父亲唤女儿前来,所为何事?”
蔡讽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手中的礼单推到女儿面前:“你看看这个。”
蔡之韵接过礼单,细细浏览。上面罗列的都是珍稀之物:东海明珠、和田美玉、蜀锦百匹、古籍孤本...每一样都价值不城,显然是备下的重礼。
“父亲,这是...”她抬起眼,疑惑地看向蔡讽。
蔡瑁接过话头:“妹妹,父亲与我认为,孙建宇孙府君年少有为,执掌南阳以来政绩斐然,更难得的是胸怀大志,礼贤下士。我蔡氏若想在这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需得与孙府君建立更稳固的关系。”
蔡之韵何等聪慧,立即明白了父兄的意图。她的心猛地一跳,握着礼单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兄长所言极是。孙府君确实是当世俊杰。”
蔡讽观察着女儿的神色,缓缓道:“为父有意与孙府君联姻,将你许配于他。你意下如何?”
尽管早有预感,亲耳听到这句话,蔡之韵还是感到一阵眩晕。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复杂的神色。
“孙府君...自然是良配。”她声音轻柔,听不出喜怒,“只是女儿听闻,孙府君性情孤高,恐怕未必愿意受世家联姻的束缚。”
蔡瑁笑道:“妹妹多虑了。孙建宇虽心高气傲,却也是聪明人。我蔡氏在荆襄经营百年,根深蒂固,若能得我蔡氏全力相助,对他执掌南阳,进而图谋更大事业,有百利而无一害。这门亲事,于他而言,也是好事。”
蔡之韵沉默片刻,轻声道:“既然父亲和兄长已经考量周全,女儿但凭安排。”
蔡讽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之韵,你是我蔡家的嫡女,才貌双全,仪态万方,与孙府君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门亲事若成,不仅于家族有利,于你也是一桩好姻缘。”
“女儿明白。”蔡之韵抬起头,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微笑,那双明媚的眸子却深不见底。
“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蔡讽又道,“孙建宇非寻常人物,贸然提亲恐适得其反。德珪,你要寻个恰当的时机,委婉地探探口风。”
“儿子明白。”蔡瑁躬身应道,“眼下南州府学初立,蔡公与许子将开坛讲学,正是好时机。待旬休之日,儿子可邀孙府君过府一叙,在闲谈中慢慢提及。”
“如此甚好。”蔡讽颔首,又转向女儿,“之韵,这些日子你也多留意些,若在府学或宴饮场合见到孙府君,可适当表现,但切记不可过于刻意,失了世家女子的体统。”
“女儿谨遵父亲教诲。”蔡之韵垂下头,长长的衣袖掩盖了她微微颤抖的手指。
从书房出来,蔡之韵没有立即回绣楼,而是独自来到后园的观鱼亭。池中锦鲤嬉戏,搅碎一池秋色。她凭栏而立,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张倾城的容颜上,此刻才流露出真实的情绪。
她想起方才苏笑嫣谈及赵空时,那强作镇定却掩不住羞怯的模样。那样的情愫,纯粹而真挚,是她这样的世家女子可望而不可即的。
作为蔡氏嫡女,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婚姻注定是一场交易,是巩固家族地位的工具。她接受这样的命运,也愿意为家族付出。只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心头还是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怅惘。
“孙建宇...”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那个玄衣持剑,眉目冷峻的年轻太守,确实是人中龙凤。可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除了天下江山,可曾容得下儿女情长?
一阵秋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也吹乱了她精心梳理的发髻。她抬手整理鬓发,指尖触到那支点翠步摇,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过来。
无论如何,她都是蔡氏之女,这是她的命,也是她的责任。
方城山巅,夕阳西下,将满山秋叶染成一片金红。今日是南州府学旬休,蔡瑁做东,邀集了荆州名士俊杰登山宴饮,美其名曰“以文会友”,实则借机笼络人心,也为即将提出的联姻之事铺路。
山顶的观景台上,已摆开数十张案几,珍馐美馔,琼浆玉液,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名士们或高声论辩,或即兴赋诗,或抚琴助兴,好不热闹。
孙宇端坐主位,身着玄色深衣,宽大的袖口以银线绣着流云纹样,在夕阳余晖下流转着淡淡光华。他手持酒樽,面无表情地听着众人高谈阔论,偶尔颔首回应,举止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威仪,却也透着与这喧闹场合格格不入的疏离。
“府君,蔡公这篇《南阳赋》,文采斐然,字字珠玑,可谓道尽我南阳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啊!”一个喝得满面红光的文士高举酒樽,大声赞道。
孙宇淡淡瞥了一眼蔡讽刚刚即兴写就的赋文,语气平静:“蔡公大才,自然非同凡响。”
这话说得客气,却听不出多少真心赞赏的意味。坐在下首的蔡讽笑容微滞,随即又恢复如常,举杯道:“府君过奖了。老朽不过是触景生情,信手涂鸦罢了,当不得真。”
宴席另一侧,南宫雨薇安静地坐在女宾席中,面前案几上的酒馔几乎未动。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绣缠枝莲纹曲裾,外罩月白锦缎半臂,发间只簪一支简单的玉簪,在这珠环翠绕的女眷中,显得格外清雅脱俗。
她的目光,始终若有若无地追随着主位上的那个玄色身影。看着他应付自如却又难掩厌烦的神情,看着他与蔡讽等人虚与委蛇的疏离,心中百感交集。
“南宫姑娘怎么不用些酒菜?可是不合胃口?”身旁一位世家小姐关切地问道。
南宫雨薇回过神,浅笑摇头:“多谢关心,只是我素来食量小,已经饱了。”
那小姐顺着她先前的目光望去,了然地笑道:“也是,这般应酬确实无趣。不过今日蔡公做东,听说是有意撮合蔡小姐与孙府君呢。若是事成,倒是一桩美谈。”
南宫雨薇执杯的手微微一颤,杯中酒液晃动,漾开圈圈涟漪。她垂下眼帘,掩饰眸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是吗?”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可不是嘛!”另一位小姐凑过来,压低声音,“蔡家早就存了这个心思。你看今日蔡小姐,打扮得多么精心,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分明就是做给孙府君看的。”
南宫雨薇抬眼望去,果然见主位旁的席位上,蔡之韵正含笑与孙宇说着什么。她今日穿着杏子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襦裙,臂挽泥金烟罗披帛,发间点翠步摇在夕阳下流光溢彩,确实明艳不可方物。
而孙宇,虽然神情依旧冷淡,却也在认真倾听,偶尔还会点头回应。
这一幕,刺痛了南宫雨薇的眼。她放下酒樽,悄然起身,离席而去。
观景台边缘,有一处突出的巨石,是观景的绝佳位置。此刻,孙宇正独自立于石上,玄色深衣在山风中猎猎作响。他俯瞰着脚下渐次亮起灯火的山城,身形挺拔孤直,仿佛与身后的热闹筵席处在两个世界。
一阵熟悉的清淡香气随风袭来。南宫雨薇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侧,裙裾在晚风中轻扬,宛如月下初绽的青莲。
“筵席未散,府君怎一人在此?”她声音轻柔,带着江南水韵特有的温婉。
孙宇未曾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远方:“喧嚣之地,非吾所愿。独处片刻,反得清静。”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一贯的疏离与傲然。
南宫雨薇默然片刻,望着他冷峻的侧颜,轻声道:“方才席间,听闻蔡公与德珪先生,似有意将之韵小姐许配府君。”她顿了顿,声音更轻,“蔡家小姐才貌双全,与府君正是门当户对。”
孙宇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随即舒展开,淡淡道:“市井流言,何足挂齿。蔡公或有此意,然孙某婚事,岂由他人置喙?”他语气中那份不容置疑的自信与掌控欲,此刻显得格外强烈。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或许会觉得他过于狂妄。但南宫雨薇知道,这就是真实的孙宇——孤高自许,从不愿受人摆布,哪怕对方是荆襄第一世家。
她本该为此感到欣慰,可心中那份难以言说的怅惘,却并未因此消减,反而如这暮色般,愈发浓重。
她想起自己与他的初遇。那时她遭仇家追杀,身受重伤,是他恰巧路过,出手相救。他甚至没有多问她的来历,只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要转身离去。
是她执意要报救命之恩,才跟随他来到南阳。这些日子,她亲眼见证他如何在这乱世中艰难立足,如何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如何一步步将南阳掌控在手。
她见过他深夜独坐书房,对烛沉思的孤寂;见过他战场之上,剑指千军的凛然;也见过他与于吉、许劭论道时,那难得一见的专注与共鸣。
不知不觉间,这个冷峻孤傲的男子,早已在她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可是,她终究只是个江湖女子,无依无靠,与这世家联姻的棋盘格格不入。继续留在此地,看着他与别人缔结良缘,不过是徒增烦扰,自寻烦恼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抬眸看向孙宇,眼神清澈而坚定:“府君,雨薇是来辞行的。”
孙宇终于转过身,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审视:“辞行?为何?”
“南阳局势已定,府君身边又有于吉前辈、许子将先生等高士辅佐,更有蔡氏这等大族鼎力支持。雨薇一介江湖女子,所能甚微。”她语气平静,嘴角甚至带着浅浅笑意,但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且离家日久,也该回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