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宫比她想象中热闹。
就在许栀迈出殿门,看见了田儋的马车。
她自从知道黄石公曾是齐国公子之后,他们齐国人揣着的那点儿东西,她很容易看明白。
在临走之前,她看了眼那依旧坐在纱屏之后的仙师,随后笑着向徐福说,“徐方士别见怪,我自来喜欢会客,又颇有好奇之心。方才与仙师没谈出个什么。我知仙师与徐方士正帮助父皇排忧解难,深以为然。”
徐福沉眉,但在须臾间转化了神色,带着点儿虚伪的不解。
“哦。殿下竟是赞许的?……这,可下臣听人说您在陛下面前对我等言辞并不见好。”
许栀等着他说这句话,听那些不赞同徐福求药的朝臣,其中就有李贤的人。
许栀微笑着,“怎会如此呢,你可能听岔了。我幼时见过神异之事,安然至今不容易。求仙问道嘛,无缘之人自不会相信,不过我与你们,倒是挺有些缘分的。”
徐福试探道,“那,公主日后在皇帝陛下那里可为臣下二次出海美言几句?”
“自然会了。”
许栀巴不得徐福把要三千童男童女这种离谱的要求说出口。
她不能放着那所谓的仙师弄些怪谈与丹药拖垮了嬴政的身体。
在来到云游宫之前,她已调用了密阁布下一出自投罗网的好戏。
但徐福也不是傻子,他在微微有些诧异的同时,又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嬴荷华有预言之力,她如此态度缓和,这样的反常——要么她是在提前布局……要么就是她,也想得到那传闻中的长生不老药,又或者,她是为了献药给嬴政,讨好她的父皇。
“方士和仙师若是还缺什么,尽管说哦,父皇那边本公主会鼎力相助的。”
只见她抬起手指指了一指那幕后的仙师,笑着,“仙师的镜子我很喜欢。”
那漆黑的眼珠中悬着抹极为美丽的光晕,令他感到不安。
云游宫一道相隔,十里开外就是岳林宫,岳林宫不再是为一个人而准备,嬴政礼遇荀子,荀子于灞桥宫病逝之后,将岳林宫重修成了齐儒会谈之所。
今日田儋前来岳林宫,是为拜访司空马,但却在云游宫看到了嬴荷华。
“殿下留步。”
许栀站在阶上,让沈枝在一旁稍候。
田儋道,“听闻殿下上书想要以延骊山皇陵工期,而力赞资助。有些事我无意听到,觉得公主应放在心上。”
“公子这就见外了,在我下狱的时候,若无你仗义执言,我可能与李监察没那么快出来。”
“说到李监察。我有一事不解?”
那会儿她和李贤说的是,田儋求情有几分可能。
她要是像是她说出口那样相信田儋是感怀在雍城,她放过他的事,那她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他父王田建死在封地,那日她在城门为王贲接风时更听说,齐人不战而亡国,宗室之人多存,齐王爱子入秦为质,众人执手而告,诸多凄苦。
而田儋秉承父志,上言愿把国宝献上,一生为囚,只为保住宗室之人的性命。
如果时光倒回个十年,许栀听到这事定然要感慨一声田儋不易,甚至还在想他就是另一个燕丹,希望他在咸阳能过得舒坦些。
可千不该万不该,他找了个不该出现的人当谋士。
以前她以为张良化名宋潋,帮田儋遮掩,是寻求庇佑张氏的缘故。
但他没有失忆。
那么,在会稽郡,他就记得所有的一切。
又是很多年前,在城父时,她讲笑话似的和张良说过,东海之外,太平洋对面的世界……
许栀不难将徐福出海之事也想成他与田儋设下的天罗地网。
“公子有何不解?”她垂眸,有些盛气凌人。
田儋早没了在雍城时候的趾高气昂,但句子里却还带着旧日嚣张的傲气。
他呵了一声,讥讽道,“想来殿下与李监察少时之谊,曾为他割肉放血,举荐高位,你与他这么一路扶持走到现,殿下却翻脸不认人了?”
闻言,她一顿。
她乍然发现这么多年下来,她对李贤与六国之人结下的关系网知道的不多。
好比这个田儋。他大不了她几岁,此刻已蓄了胡茬,一身黄白,冠发束在帽中。
统一之后的第二年,他父王田建死。
这是三年守孝的最后一年。
“公子耳清目明连我与监察在狱中的话,你都这么清楚。不过你说这话,不觉得有些过界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李监察关系很好。”
他笑笑,“若是替旁人来问倒也不假。我的小妹原先在赵与母独居,离乱之时与监察大人情分不浅。”
田婖这个哥哥,和昔年的燕丹没什么两样,区别大概就在于,前者的利用要更直接一些。
“噢。说来我都忘了。现在李监察领代监修之职。骊山清苦,令妹若当真很关心,我可以和父皇说一声,让她和监察一块儿?”
对田儋来说,一个远离了咸阳的耳目,没有多大用处。
嬴荷华脸上是不带感情的笑容。
他原以为嬴荷华将李贤视作自己的人,没想到,李贤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臣僚。如果她需要利益,转手就能把他送到另一个女人身边。
据他得到的情报而言,她守寡不是嬴政的命令,而是她自己的要求。
对于田儋这类的公子贵族来说,在他们眼里,绕是妃嫔公主,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不愿意再嫁,很大概率是为了她那可悲的爱情。
他这会儿就和赵嘉一样,也带着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她。
他摆明了是嘲弄与戏谑,却偏偏语气意外,还挺诚恳。
“难道是殿下心中有什么放不下的人?”
他就差点要脱口而出问她,是不是因为他在雍城时候那个谋士,是不是她爱的人就是她曾经的少傅?
田儋等着她的狡辩、落寞、哀伤、失神。
却听到女子轻飘飘的反问,“什么放不下?”
她莞尔一笑,“都说子如父,公子与齐王相似,我也不例外。不过我这个人啊,不像父皇度量天下,就是比较喜欢礼贤下士。”
她看着掌心,翻掌合十,语调带着一丝随意的玩弄。
“我心里放得下的人可太多了,一只手也数不过来。”
“你,”田儋失语,那张满是笑意的脸上,言语是如此散漫。
挖苦不成之后,田儋才反应过来自己信奉儒家学说。
“公主殿下如此胡作非为,难怪昔年淳于先生不堪重负,要公主另觅良师。”
她目光冷了些,“是啊。所以教不好我,要么早点放弃,要么就只有死路一条。”
田儋蹙眉。
“殿下言下之意,若臣僚不得公主所用,则令杀之?”他停顿一秒,“蒙毅也是如此?”
她轻笑,“蒙毅先祖是齐人,你求情的事是有他所托。这我都知道。”
……
“嬴荷华……”
“公子真以为献上河图能护得了你一世?”
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很锐利,田儋蓦地心慌。
毫秒之间,那个充满了警告意味的锋利眼神消失。
只听她继续说着种平淡的语气,用看蠢货的眼神,打量了他的衣服,对着他嗤之以鼻。
“你虽然不怀好意,却也真的听了蒙毅的,在我落难的时候在父皇那里为我说了点儿好话。看你尚在孝期,那就请你好好守你的孝,用点儿脑子。”
列国之中,田儋绝对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直白的女人。
该说她坦坦荡荡,还是嚣张顽劣至此。
她看了眼云游宫,“喏,仙师和方士还拜托了我事情,我要去见父皇了。”
留给他的只有绛红色的背影。
对许栀来说,田儋这种直接表达不满的敌人远没有埋藏在暗处的鬣狗危险。
“公主。”
她迈上车撵。
沈枝附耳道:“殿下,卢衡那边已经安排好了。”
“那就好。”
既然徐福已经出现,她便在李斯出现焚书谬论之前,先制造一个卢生吧。
“……那公子儋和田婖。”
许栀默了默,“蒙毅前日告诉我,公子儋昔年私藏绢帛瞒下数目,又企图在雍城挑事,是怕父皇让他们来雍城把他们全杀了。他把自己送到我们面前,是为了让他幼子留在临淄。”
“不乏蒙毅因为先祖在替田氏讲情。只是,”她盯着案上的博山炉发呆,“如果可能……如果中间的事我能再努力一点儿,他们分明可以不用死。”
“殿下……”
“我不想任何人再步燕丹与赵嘉的后尘。”她说。
许栀想起这两年前前后后发生的事。
田儋在雍城。
黄石公在会稽。
赵高设计她母亲病重……
这些事,都有张良出现。
她真是蠢笨如猪,怎么就不敢多想一步,他根本不是受了刺激想起来曾经,而是始终都没忘。
她对密闭的车厢心有余悸,呼吸不过来。
她骤然想起他在邯郸时曾经说过——“我和公子嘉遗落之人,我们才是同路。”
她恍然大悟她在会稽喝醉,那个分明甩出去又不见了的耳光,打在了谁脸上。
做儿子,没法挽救父亲的性命。
做父亲,也没办法把亲子带在身边。
这是田儋,也是张良吧。
她心悸,混杂着太多荒唐的东西,她不甘心,却毫无办法。
张良这样频繁地挑起事端,执意与大秦为敌。
如果他要再现那个结局,一个耳光,就够了吗?
不够的。
不能让他如愿以偿。
绝对不行。
“殿下,”沈枝看到了她抑制的泪光,拍拍她安慰,“我夜观天象,群星璀璨,有拱月之势,殿下不要忧心。”
天象。
许栀沉思片刻,祈祷荧惑守心的天象在时间上不前不后。
许栀回到芷兰宫,写了一封很长的帛书给嬴政。
不日,章台宫炸开了锅。